少将行(2)
霍松声沉默不语,两人无声对视着,后来是霍松声敛下眼睛:“你不怕我?”
那人说:“将军方才救了我的性命。”
霍松声重新拿起剑,长剑出鞘:“我可以救你,便可以杀你。”
那把剑陪了霍松声十年,陪他走过最血雨腥风的十年。当初一笔一笔刻下的那个字已经被岁月磨去了锋利的棱角,沟壑间是洗不净的血渍。
那人仿佛被寒光刺了眼睛,轻轻闭了闭:“将军保家卫国,不会滥杀无辜。”
“无辜?”霍松声笑起来,“有人花钱找江湖杀手取你性命,你无辜?”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霍松声面前:“江湖杀手见财行事,不讲是非道义。”
“所以是谁要杀你?”
那人递着帕子没动,仍是回答:“不知。”
霍松声没有接:“哦,那你可知现在在外头与那些杀手缠斗的人是谁的手下?”
那人摇了摇头。
“谁要杀你谁要救你,你全然不知,却认得我。”霍松声眸色一暗,倏然捉住那人细瘦的手腕,用力按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生认得我,我却不晓得先生姓甚名谁?”
霍松声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道,那腕骨在他手中登时便脱了臼。
“都津……”那人闷哼一声,脸色比之前还要白,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声音都抖了起来,“林霰……”
霍松声捏着那只断骨,再次望进那双浓雾笼罩的眼睛里。
“林先生,我们当真没有见过么?”
林霰抬起头,鬓角已被冷汗打湿:“草民生于江洲,大历二十三年来到都津。敢问将军,可曾在这两地待过?”
霍松声:“未曾。”
“那便是我寻常长相,令将军面熟罢了。”
霍松声仍看着林霰,对方看似不经意,却在三言两语间讲完了自己的来历。
“先生谦虚,寻常人生不得先生这般模样。”霍松声说道,“我虽然没去过江洲,但听闻是个好地方,先生为何要去都津?”
林霰急喘了两口气:“家道中落,去都津投靠亲戚。”
霍松声觑着林霰的面色:“我见先生虽然身体欠佳,但气度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
林霰否认道:“寻常人家罢了,有幸识得几个字,念过几年书。”
“我虽久居漠北,对中原轶事也偶有耳闻。”霍松声放松了手中力道,说道,“听闻都津出了位不得志的才子,三年科考三年探花,那人林先生认得吗?”
林霰紧咬着牙关,颤声道:“正是在下。”
“哦?这样巧。”霍松声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每年数千人参加科考,林先生,我实在好奇,连着三年的探花郎好考吗?”
林霰动了下手,想抽开:“巧合而已……”
霍松声立马又按住他:“民间都道林先生天纵奇才,接连如此,先生可有不甘呢?”
“我命如此。”林霰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无力道,“将军,放手……”
霍松声身上又是雨又是血,脏污沾染在林霰水青色的袖口,仿佛碧波泉上沾染了尘埃。
“疼?”霍松声明知故问。
林霰点点头,汗似泪珠般流经面颊:“很疼。”
霍松声的目光很轻的从层层滚落的汗珠间扫过,置若罔闻:“来救你的是长陵三皇子宸王的府兵,带头那人我认得,名叫百里航,是宸王最得力的下属。”
“没有宸王授意,百里航断不会贸然出手。”霍松声说,“而今长陵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宸王与大公主打的火热,两方势均力敌,也同样求贤若渴。怎么,大公主和宸王同时瞧上你了?你拒绝了大公主才惹来杀身之祸?”
林霰调整着呼吸,并没有回答。
“还是说……”霍松声微微偏过头,眼底被刺探的寒光浸染,“你其实谁都没有答应,百里航并不是来救你的。”
林霰抬起眼睛。
霍松声托起林霰耷拉下来的手腕,替他将断骨接了回去,低声说:“他也是来要你命的。”
第二章
雨声在对峙中渐渐隐去,马车很安静,霍松声保持着离林霰很近的距离,可以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林霰鬓边有汗,让那张本就平静的面容显出几分冷然。
霍松声抬起手,抚过林霰湿冷的汗水,将手指间的血渍沾染在那煞白的皮肤上。
“先生。”霍松声低低地问,“还疼么?”
林霰随着问话狠狠抖了一下,托起自己无力的右手,言不由衷道:“多谢将军。”
霍松声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他捡起林霰掉在桌上的帕子擦手,连着血和汗一齐蹭上去:“我断了你的手,你反倒谢我?有趣。”
林霰靠坐在角落里,面对霍松声没有畏惧,也没有忌惮,他似乎疲惫更多一些。
“将军本可以杀我,我谢的是将军不杀之恩。”
霍松声揉了揉手中柔软的绸布,心想:“巧舌如簧。”
他把手绢往湿乎乎的怀里一塞:“洗干净了还你。”
林霰轻摇了摇头:“一条帕子而已,将军不必还了。”
霍松声瞥着人,心中腹诽不止。
当今圣上年近六十,至今未立太子,长陵城中几方势力拉锯,谁能在此时破局,谁便能夺得至高无上之位。眼前这个看似羸弱的书生,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令宸王和大公主同时青眼有加,甚至到了得不到便要毁掉的地步。三年的探花郎,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这时外头一阵马儿嘶鸣打断了霍松声的思绪,他还没来得及往外看,风雨便随着骤然推开的车门卷了进来。
方才那小孩儿神色紧张地冲上了马车,甩了霍松声一脸泥水点子不说,还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先生!”
林霰被风头打了个正着,又给小孩儿的冷手一抓,立刻无休无止地咳了起来。
小孩儿眉头全揪在一起,蹲下身,在掉落满地的杂物中摸索:“药呢,药瓶呢?”
霍松声抬了抬腿,俯身从脚边顺起一个白瓷瓶:“是这个……”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瓶子便被夺了去。
那小孩还在说:“你少假惺惺,若不是你,我家先生怎会如此。”
霍松声见小孩那副紧张样子不似假的,便没辩驳,矮身下了马车。
雨势渐渐小了,随后赶到的春信正同百里航说话。
霍松声走近,百里航便拱手向他行了个礼,敬道:“小侯爷。”
霍松声是南林老侯爷的独子,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爷爷是前朝首辅,凭着与皇室这层关系,皇上不得不对他再三忍让。若非执意从军去往漠北,走的应当是他爷爷的老路,科举入仕,进翰林,入内阁,前途无量。
百里航称霍松声一声“小侯爷”,实则看轻了他。昔日靖北军主帅戚时靖,一品大将军,地位与内阁首辅平齐。霍松声接了戚时靖的班,却没能得到皇上承认,除了军中,甚少有人称他为“将军”,多是叫“小侯爷”。
霍松声摆了摆手,蹲在地上查看杀手的尸体。
百里航说:“聆语楼的杀手,出手没有活口。”
霍松声在杀手胸口翻翻找找,没摸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主子呢?”
“属下替王爷南下办差,途径此地,听见打斗声前来查看,正巧遇上小侯爷。”
霍松声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说道:“敢情你们是来救我的?”
“属下不敢。”百里航不愧是宸王最宠信的手下,丝毫不畏惧霍松声的身份,更不理会他话中的讽刺,“小侯爷出现在此地……是要回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