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56)
“这便是公主所言,要让所有人都尝一遍公主曾经所受之苦楚吗?”
“没错!”赵安邈愤恨难当,“世道欺我辱我,天地间从没有公平可言!”
“所以公主要将一人之痛,变为万民之痛,要将世间女子都变成公主这般模样吗?”林霰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赵安邈面前,“让那些无辜女子,尝尽屈辱,再像公主一样,用怨愤回报这个世间,是这样吗?”
赵安邈仰起头,瞪视着林霰,她眼睛里是熊熊怒火,这把火由屈辱点就,在心原尘上不息燃烧了十年之久。正是这把火,将赵安邈一步步推入深渊,让她痛,也让她强,让她丧失理智,也让她泯灭人性。
赵安邈笃定道:“没有人能经受得住那样的屈辱,也没有人,能在受过那样的屈辱过后,不憎恶这个世间。”
林霰微微歪起头,万千情绪皆在这一句话里。
他说:“公主又错了。”
赵安邈被林霰的目光锁住,竟觉难以呼吸。
似乎有来自北方的风吹过鬓边,林霰静静感受着十年如一日的寒凉,在一声声压抑至极的呜咽中,冷静质问道:“公主是如何从那场劫难中活下来,如何才有的今天,都忘了吗?”
一股无形的压力扼住了赵安邈的脖颈,那一瞬间,她的眼前闪过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嗅到了血气,指尖触及到冰冷的雪,她听到了自己孱弱的呼救声,也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挡在她面前的人。
赵安邈头上的簪子毫无征兆的从发间坠落下来。
“啪”地一声,尖利的顶端刺中了她的心脏。
赵安邈所有的气焰尽数消失,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脚后跟抵在石柱上,冰冷的石头硌着她的后背,她仓惶地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那双略显熟悉的眼睛。
“你……”赵安邈声音颤抖,“你是谁?”
“公主想起来了。”林霰勾动唇角,俯身捡起赵安邈掉落的簪子,“公主还能说自己问心无愧吗?”
林霰想帮赵安邈将簪子戴好,手刚抬起来,便被赵安邈狠狠一推。
赵安邈弓着腰背,撕心裂肺地喊:“我问你是谁!”
林霰的动作停在那里,他一点点收拢掌心,任簪子上锋利的棱角刺破他的皮肉。
“债主啊。”林霰轻轻咳着,也笑着,垂散在肩上的发被他拨到身后,他挑起一点眼尾,冷白面色形如地狱来索命的鬼怪,“我替戚庭晔、替林雪吟、替命丧溯望原的靖北军亡魂,向公主讨份迟到十年的血债。”
“林雪吟”三个字让赵安邈如遭雷殛。
“你……你是……”赵安邈猛地跌坐在地,脸色顷刻间煞白一片,“庭、庭……”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林霰幽幽道:“安邈,你还能问心无愧吗?”
一行泪顺着赵安邈的面颊流落下来。
她再也没有半点嚣张模样,比之昨日在朝堂之上当众失势还要狼狈。
赵安邈畏惧地躲避着林霰的眼睛,却被林霰掐着脖子抬起头。
她只好闭上眼睛,双手虚握住林霰的手腕:“对不起……对不起……”
冷,是赵安邈仅剩的知觉。
她被冰到般打了个抖,眼泪顺着下颌滴在林霰手上。
赵安邈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的温度竟然可以冷成这样,好像林霰这个人,从骨子里就都是冰冷的。
可她明明记得,这双手曾给她送过饴糖,也曾帮她点过宫灯。
在她不被皇上留意的那些年里,在她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的时候,这双手不止一次的解救过她。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呢?
她做了什么……
当年回讫兵变入侵溯望原的消息甫一传入长陵,赵安邈便私自离开了皇城。长陵宫中的老人都知道,十年前赵安邈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但没有人知道赵安邈真的到过溯望原。
彼时溯望原已经尸横遍野,赵安邈抵达溯望原战场时,回讫部族的主力正在清点伤亡人数。
突然出现的赵安邈无疑成为回讫新的追击目标,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大历的公主,得到她,便能令大历再蒙一层羞。
赵安邈带去的侍卫为了保护她,在逃亡路上全部被回讫诛杀。
溯望原上许多避难坑洞,赵安邈拼尽最后一口气躲了进去,回讫士兵的脚步犹未散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回头却对上坑洞内十数双眼睛。
她吓得几乎要惊声尖叫,身后却袭来一双温热的手。
赵安邈撞进柔软的怀抱中,女子身上特有的幽香令她安定。
“嘘——”
有人在耳边安抚,唤她的名字:“安邈,安静。”
赵安邈惊喜地看着来人:“林姨!”
她一头扑进林雪吟怀里,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呜呜地哭起来。
林雪吟,靖北王戚时靖的妻子,戚庭晔与戚庭霜的母亲。
她多年跟随戚时靖出入溯望原战场,与士兵同吃同睡,披挂上阵,从不退却。
林雪吟身上套着松垮的甲胄,脸上有脏污,神情也有些疲惫。
她摸摸赵安邈的脸,擦掉她的眼泪,说道:“好了,不哭了。告诉林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安邈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在宫中听说回讫入侵溯望原,我担心靖北军和庭晔哥的安全……”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僵硬的环顾一圈,心脏砰砰地跳:“林姨,王爷和庭晔哥呢……”
林雪吟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怆如凄美的星,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悲伤,只说:“乖孩子,林姨会送你回家。”
林雪吟是个美人,多年战场磨砺,让她更加坚韧。
赵安邈从林雪吟的话中得到了一个不愿面对的答案,她没有经历过战场,不懂战场的残酷,直到看到重伤的戚庭霜才有了一些实感。
那些都是她曾经熟悉的人,此刻却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
戚庭霜伤得很重,他的右手被利箭贯穿,全身多处刀伤,最致命的是胸口处那道伤,听幸存的靖北军说,若不是当时戚庭霜胸前挂着一块铜镜,那箭已经要了他的命。
饶是这样,戚庭霜也在垂死边缘。
他浑身发着高热,每日昏睡时多,醒时少,如果再得不到有效救治便活不成了。
林雪吟看起来并不着急,她有时抱着戚庭霜,在他耳边说话,有时哼歌,似乎这样就能治愈戚庭霜的痛苦。
赵安邈比她还心急,便去问林雪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林雪吟刚替戚庭霜降过温,双手被雪寒到通红:“等到援兵来。”
赵安邈以为林雪吟是在等朝廷的援兵,便极有信心地点头:“对,父皇肯定会派兵来救我们的!”
可是他们等了三天,大历的援兵仍旧没有现身。
连远在皇城的公主都能独自跑到溯望原来,援兵没有道理这么久还不到。
赵安邈半梦半醒间听见戚庭霜与林雪吟说话。
戚庭霜的嗓子在冰天雪地里冻坏了,几乎出不了什么声音,她模糊地听到戚庭霜说:“松声一定会来……”
林雪吟抚过小儿子的脸颊,说道:“南林侯府被人绊住了脚,我们不能等了。”
躲在坑洞里,回讫人不出几日便能找到他们。
援兵迟迟不到,横竖都是死,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当夜,林雪吟带着余下十八名靖北军与赵安邈向南逃亡。
在此之前,赵安邈始终十分信任林雪吟,但她无法理解林雪吟顶着回讫的追杀,离开坑洞的决定。在她看来,此时躲在坑洞里等待援兵是最安全的方法。
冬天的溯望原气候太恶劣了,风雪交加。
赵安邈从没受过这种罪,哭着说要回去。
回讫的士兵步步紧逼,赵安邈不顾林雪吟的阻拦,执意要走,半路便被回讫人抓住。
那支兵近百人,赵安邈被扇了几个耳光,便交代了林雪吟等人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