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27)
一到实在不肯交底的时候,便是这种“不足为提”“腌臜之事不说予将军听”的托词。说来说去都是借口,林霰知道霍松声听得明白,却还这么说,是希望霍松声明白之后就别问了。
霍松声也的确懒得问,毕竟和他没什么关系。
二人回到寺庙,林霰去煮面,霍松声便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等。
身旁有根柱子,他靠着,微侧起脸看夜空。
阴云似乎散去一些,入冬后的天气有些干。
霍松声忽然觉得荒谬,林霰,一个短短认识几天来路不明的人,他不仅敢吃林霰做的饭,还容许林霰往饭里放毒蘑菇。
若林霰有心要杀他,岂不太容易了。
面煮好了,林霰端来霍松声手边。
霍松声姿势未变,抱着胳膊抬眼瞟他。那眼神带着些许茫然,像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怎么了?”
霍松声看了他老半天才放开手,把面接过来:“我在想,你要是想要我的命太容易了。”
林霰坐去他身边:“那将军还敢吃我做的东西?”
“嗯。”霍松声捞起面,吹了吹热气,“谅你也不敢动手脚。”
林霰握着自己的右手轻轻转一转:“我说过不会伤害将军。”
霍松声不屑的神情做到一半看见林霰的动作,僵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
庙中僧侣休息的早,此时寺里厢房大多都熄了灯。
霍松声不紧不慢地吃面,借着厨房昏暗的烛火,将碗里的毒蘑菇全部挑完了。
林霰不轻不重地捏着腕骨,问道:“将军今日去见了燕康,可有收获?”
霍松声心中有一个猜测,并且认为林霰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反问道:“你其实知道李暮锦不是李同光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林霰此刻诚实起来:“嗯,查过。”
霍松声都快被这人藏着掖着气笑了:“那你跟我装?”
“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难免会有差错。”
“敢情你把我当跑腿?”霍松声“哈”了声,“再说,你林霰神通广大,杜隐丞手下都有人,区区城防司能拦得住你?”
昨夜在清欢阁遇见的那位谢逸,张口闭口都是杜隐丞,秦师礼等人也要对他礼敬三分,显然来头不小。
谢逸打着要处理霍松声的幌子,转头就把他交给了林霰。且不说林霰在飞仙楼发现霍松声后,用了什么法子与谢逸传递消息,托人将他捞了出来。那位姓谢的公子连大历富甲一方的几位大佬都不放在眼里,反倒听一个病秧子使唤,足以证明林霰手段非常。
“林先生,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敞亮点。”霍松声将碗放到一旁,“我现在确实有了点小发现,也有了个小猜测,这事儿说出来确实挺脏的,我不把你往太坏了想,你是怕李姑娘知道真相后承受不住,所以查到什么也不明说,是么?”
林霰一贯冷淡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几分兴致,他似乎很想听霍松声说说自己都发现了什么:“将军说说看。”
霍松声抱住胳膊:“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你总是反问我?”
林霰想了想,于是先起了个头:“我与李姑娘相识于一年前,那天天气很冷,还下着雨,我原本准备离开遂州,是符尘发现了倒在街头的李暮锦。”
霍松声听完冷哼一声,很用力地按响了手指关节:“你不是说你自从去了都津之后就没再离开过吗?又骗我?”
林霰噎了一下,竟忘记了当初随口编来敷衍霍松声的话。
霍松声没好气地揣起手:“罢了,原本我也没信。”
林霰转移话题有一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有一手。他虚咳两声,继续说:“当时李暮锦刚从踏春楼逃出来,或者说是被放出来,我们救起她后,发现她身上有伤,像是被欺负过。我问她是否需要报官,她说与遂州知府相识,要去找他做主。”
“那时候你已经知道燕康有问题了吗?”
林霰点点头。
霍松声意料之中,以林霰的聪慧,多半当时就起了疑心。
林霰说:“李暮锦没有让我们陪同,但我让符尘暗中跟着她,一连三天,燕康的手下都没有放她进去,燕康也没有从府宅离开过。”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骤逢打击,还是难以启齿的欺辱,当下的恐惧可想而知。此事一旦为人知晓,光是别人的吐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不敢告诉父母,更不敢报官。
而林霰,一个浑身病气的书生,从面相到气质上给人的感受就是攻击性很小。他救了李暮锦,不多打听,不多说话,又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李暮锦极大的信任感。
对当时的李暮锦而言,她最需要的就是安抚,林霰很好的扮演了这个角色,迫使李暮锦一点点向他敞开心扉,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以啊林先生,为达目的连小姑娘都利用。”霍松声说。
林霰从不否认自己的卑鄙,他确实利用李暮锦的信任,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也正因如此,才不愿意多一层伤害。
林霰轻轻拢着衣襟:“将军正义凛然,看不上这些登不上台面的手段,所以我不想说给将军听。”
霍松声倚靠廊柱:“究竟是怕我觉得你手段卑劣,还是存心戏耍我,有意拖延时间?”
林霰微侧过脸来,一缕发丝勾在下颌,被风一吹,又尽数拂到耳后。他看了霍松声一会儿:“将军怎样想都行。”
霍松声眉心极快地揪了一下,立马松开来。
林霰的妥协让他非常不痛快。
“林霰,你想过没有。”霍松声问道,“如今你投靠宸王,将自己多年谋划拱手相让,若他将来夺得王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林霰心知肚明:“杀我。”
“对,杀你。”霍松声说,“即便他留下你,你这一路血雨腥风,后世流传定是恶名。如此,你仍觉得值得,仍然无所谓吗?”
风声潇潇,落叶纷纷。
林霰抬起眼,虚空中闪现许多模糊的身影。
有人在他面前倒下,有烈马的悲鸣,飓风和暴雪卷走了一切声音,只有鼻腔中留存的血味依旧浓郁的令人作呕。
林霰陡然笑了一下。
“这世间人人一张嘴,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说到底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至于是非功过,不过成王败寇,名节更是虚无缥缈,不如一抔黄土。”
霍松声视线一滑,落在林霰聚拢笑意的嘴角。
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林霰顿住,僵硬的低下头去。
霍松声失态地抓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玄铁戒硌着皮肤,林霰垂落的指尖细细地颤。
“……你不要这样笑。”
半晌,霍松声沙哑的开口。
林霰屏住呼吸:“为什么?”
“刺眼。”霍松声说,“会让我想起一个离开很久的人。”
第二十一章
“离开”这个词像一根刺,霍松声被刺痛般猛地松开林霰。
风吹透身体,身上仿佛豁了一个口子。
霍松声用力揉起了脸,侧面的皮肤被粗糙的手指揉出一片红。
林霰皱起眉,忍不住去挡霍松声的手,却被霍松声躲开。
霍松声维持着避让的姿势,怔了片刻,旋即遮掩什么般,极其僵硬的将手放在后颈上:“李暮锦她……”
“不是,李同光。”霍松声努力找回话题,“我问过城防司的人,李同光做事认真,为人老实,经常打抱不平,还因此留下残疾。当年他主动向上级申请离开长陵,城防司的人都以为他是忍受不了周围的闲言碎语,但我认为有些蹊跷,因为就在他调去遂州几个月后,燕康也调去了遂州。
据李暮锦所言,她从小到大李同光都将她看管得很严,几乎很少出门,更不与男子接触。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珍视女儿,又爱打抱不平的父亲,却在女儿受欺负之后选择逃避,我总觉得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