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85)
林霰忍不住笑,觉得符尘不靠谱,反驳道:“那你为什么总和霍将军闹别扭?”
“……”符尘一时语塞,“他又不是漠北的汉子,他是长陵的汉子,再不济他也是南林的汉子。”
“而且……”符尘嘟囔着,“我不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对先生不好。”
符尘看向林霰的手,从前他可是防着护着不叫那只手受伤,自从被霍松声不分青白折断之后,林霰的手就再没好过,现在还打了钢针。
他在此为林霰打抱不平,谁知他家主子替别人说话,林霰纠正他:“他对我还不错。”
符尘不和林霰争辩,他每次一说霍松声的坏话,林霰都要帮着对方。
“先生,我们去梅州做什么啊?”符尘岔开话题,“绕道梅州,我们得多走两天才能到长陵。”
林霰放下窗纱:“你从前总吵闹要出去玩乐,这次满足你。”
“那也不比你身体重要啊。”符尘说,“何况这一路始终被人跟着,我烦心。”
林霰靠住软垫,轻翻起搭在膝盖上的书。他走的时候将文书也一并带走,这几日他一直赶路,东厂暗卫始终穷追不舍,都被聆语楼的杀手挡了回去。
“昨夜不是解决了最后一批刺客,而且我们已入南林,东厂不敢在此撒野。”
符尘不解地问:“为什么?”
林霰头也不抬:“南林老侯爷余威尚在。”
南林府由霍城坐镇,下面八州四城,虽然侯府没有兵权,却是大历最太平的州府。
林霰的目的地在梅州,准确的说是梅州边上的回岚山。
回岚山是南林第一名山,亦是出了名的佛门圣地。山中庙宇无数,修行者繁多,每逢初一十五,山道上尽是前来烧香祈愿的信徒,往来络绎不绝。
其中香火最旺的要数与山同音的洄澜寺,这寺一个月只开初一和十五两天,正是因为它不常开,百姓觉得它更灵,一来二去便成了最出名的那个。
林霰来的不巧,初一刚过,不及十五,山脚下的百姓见到车马,好心来劝:“洄澜寺闭寺了,你现在上不去,十五再来吧。”
林霰从车上下来,谢过对方,由符尘搀扶着徒步上山。
人家只当他是虔诚信徒,这样的人不少,劝也不听,吃过闭门羹就知道往回走了。
林霰低烧仍然未退,体力不支,未行多久便气喘吁吁。
符尘很不放心,说道:“先生,不如我们还是驾车上去。”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林霰面色冷白,脸上一层晶亮的汗,“没事,走吧。”
林霰强撑一口气,迎着罡风往上走,山上温度更低,两侧有厚厚积雪。走到半途,林霰只觉浑身麻痹,腿脚僵硬,呼气都带着血味儿。
符尘不敢再叫他走了,阻拦说:“先生,你要见谁,我去传话!”
林霰眼前昏黑:“不必,我亲自去。”
后来的路林霰记得不大真切了,天越来越黑,又辗转亮起来。
晨起洒扫的僧人看见有人上山,也是吃了一惊,几步追下去,说道:“施主,洄澜寺今日不接香客。”
林霰的手被风吹至红肿,睫毛上附着一层白霜,他迟缓的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戒指,看样式与霍松声手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小师傅……”林霰嗓音沙哑,将玄铁戒交到僧人手中,“在下自都津而来,请见了渡大师,还请您代为转达。”
玄铁戒冰冷,分量却不轻,一看便是精心打造的重要之物。小和尚不敢怠慢,拿着东西进了山门。
山门外有一块巨石,上面狂草朱刻“了断”二字。
林霰喘息不绝,灰蒙蒙的眼睛染了红,轻手抚上去。石头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痕迹,有划的,也有砸的,是决意来此修行之人遁入空门前的自我割舍。
那么多划痕中,有一道极深,像是利器刺入,在石头上留下一个森森幽洞。这一下足可见人心志,前尘往事皆断在这里,自此哀怨怒恨全然放下。
小和尚没去多久,他跑着下了长阶,恭恭敬敬将玄铁戒指双手奉还给林霰,并说道:“施主,了渡师兄言,前尘既断,他与凡世已无瓜葛,您请回吧。”
林霰吃了闭门羹,却并不意外,反倒是符尘激动起来:“什么?我家先生大老远跑来,身子都不顾了徒步上山,足可见诚意,这位大师修的什么行,好大的排场,见上一面都不行?”
林霰拉住符尘,示意他安静,旋即双手合十对小和尚说:“烦请小师傅再帮我带句话,若了渡大师还不肯见我,我们这就下山去了。”
小和尚态度很好:“施主请说。”
彼时青山映雪,浓雾成霜,林霰一席简朴白衣立在山门之外。他形容消瘦,可脊骨挺立,宛若新竹,仿佛筋骨断绝亦不会倒下。
长风袭来,衣发翻飞。
林霰在烈烈风声中说了一句:“漠上起风了。”
第六十七章
山门向林霰敞开,小和尚在前带路,说了渡愿意见他们了。
符尘夸张地说:“这是什么通关密语。”
林霰无力答话,他的体力严重透支,鬓边的冷汗流水般往下滑。
洄澜寺建在山巅,周围群山环绕,顶上云雾掩映,宛若仙境。寺内曲径通幽,牌匾门柱皆是百年沉香木所造,天然一股淡香,还平添几分雅致。
寺内僧侣众多,正是晨修时候,念经诵文,梵音袅袅,庄严肃穆,令人不觉生出敬意。
洄澜寺主殿“净台”,内有金佛与肉身佛各一座,二佛并肩坐于莲台之上,分别是释迦摩尼与洄澜寺创建者净海大师。
洄澜寺已有百年历史,百年来只出了净海一位肉身佛,足可见其功德。寺中弟子虔心向佛,山下百姓求一个庇佑,皆在于此。
林霰远道而来,自然要先叩拜一番。
三株檀香点上,香火供上,林霰跪在佛前,安安静静听完和尚念经才起身离开净台。
山寺苦寒,和尚衣裳单薄尚不觉得冷,林霰久待一会面上便泛起青白之色。
带林霰进山的小和尚歪头觑着他的脸色,问道:“施主气虚体寒,恐祸及性命,平日吃的什么药?”
林霰坦诚相告,将平时吃的药说给和尚听了。
小和尚年岁不大,似乎对医药很有研究,出家人不打诳语,他直言道:“用药讲究循序渐进,看施主平日所用,想来已是极致了。生死有命,施主看开些。”
林霰微微笑着:“多谢小师傅。”
符尘偏开脸,比起林霰,他更听不得这些。
这些年类似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本以为会更麻木,谁知听一回便要痛一分。
小和尚继续领路,照顾着林霰,所以刻意放缓脚步,一边同他介绍:“了渡师兄喜静,独居在樊笼小筑,地方有些偏,师兄弟们平日都不往这边来,人少,景好,近日山上小雪,方才我去找师兄时,他正烹雪煮茶,施主有口福了。”
林霰听得几分闲趣,也有几分好奇:“了渡大师不用晨修吗?”
小和尚言:“年轻弟子定力不强,需要互相勉励督促,所以喜爱一起晨修。至于在何处修行、何时修行,其实并无分别。佛门自在修行,不是功课。”
林霰虚心说:“受教了。”
小和尚说:“了渡师兄独自修行,每月三日在净台与各位师傅交流佛法,探讨辩论、各抒己见,弟子们都很爱听他讲佛,师傅们也钟爱于他。”
林霰算了算日子:“了渡大师上山已有三年。”
“过了今冬便是三年整了。”小和尚说,“师兄在此修行,施主并非第一位请见之人。”
“大师造诣高深,想来多是慕名前来。”
小和尚点点头,转而又说:“也有俗世之人,但师兄一一谢绝。”
林霰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那我算是得了头彩。”
樊笼小筑就在前头,小和尚停住脚步:“师傅曾经说过,回岚山不是师兄的终点,他终有一日要回到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