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112)
“大人不必客气。”周旦夕有礼有度,“叫我名字便好。”
林霰便改了口,他说:“旦夕,你可知今日宸王来找我是做什么?”
那时赵珩来兴师问罪,俩人关上门说了些什么,其实周旦夕和李为在外面模模糊糊能听到一些。零星字句,强行拼凑也能拼出一个故事,可周旦夕不敢妄言。
“旦夕不知。”
林霰看人很准,他笑了笑:“你心里不是有主意么。”
周旦夕警觉地看向他。
林霰说:“否则翰林院那么多人,负责接待的学士那么多,再不济还有门童,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司长去接外宾送来的东西。”
今日周旦夕将赵珩的东西送过来时林霰便有了猜测,周旦夕此举不是巧合。
林霰微勾起唇,温声问道:“打开看过没有?”
周旦夕惶恐抬眼:“绝对没有!属下可以立誓!”
“嗯,即便看了也没什么。”林霰摸摸胸口,将自己一个下午拟好的文书拿了出来,“他给我送的是请神节开支预算,我还他一份借贷书契。”
林霰就这样将东西明晃晃摊在周旦夕眼前,周旦夕按下文书,压低声道:“大人,私自以朝廷之名放贷是死罪,大人就不怕我向户部告发你们吗。”
白天林霰与赵珩在自省堂谈话,周旦夕就在外面,零零散散听去一些,甚至不敢往下深想。
林霰将文书丢在小桌上:“你若要告发,现在便不会在我的车上。”
周旦夕哑然。
林霰左手轻搭着桌沿,指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你不告发我,赵珩送来的东西亦不假于人手,为什么?”
周旦夕低下头,手指绞紧没有说话。
“我经历三次科考,对你所撰题目记忆尤深。第一年考法,第二年考制,第三年考人。一国之根基是百姓,一国之尺度是法,一国之依托是制。长陵是最大的名利海,在其间沉浮者甚众,能同时看到这三点的人却不多。”林霰说道,“旦夕,我相信你是有抱负的人,也是清醒的人。”
对林霰来说,他已足够坦诚。
地方到了,马车缓缓停下。
林霰将文书重新叠好,拢在手中:“你看到的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这样的人注定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周旦夕的胸腔剧烈震动着,胸口微微发麻。他的那些疏远和距离,与同仁之间保持的分寸,何尝不是因为世人皆醉我独醒而产生的败馁?
“谁想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呢。”林霰轻声问,像是自嘲。
周旦夕被刺激个透,咬住牙关也挡不住愤懑难平:“若我想痛苦呢?”
他说着,抬掌按住了林霰手中的文书:“大人,如果清醒的代价是痛苦,那我愿用自己的痛苦,换一个清平盛世。”
林霰一点点将视线定格在周旦夕脸上。
周旦夕拿走了文书,决然道:“这个我替大人交给宸王殿下。”
马车门开了又关,只剩下林霰一人。
他拨弄桌上的香炉,看青烟蜿蜒而上。
世人诟病长陵宫中文官懦弱无能,却看不见,文人自有风骨,在每一副文弱身躯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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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城的夜晚总是热闹的,符尘驾车驶入人多的地方,堵住了,闲来无聊便敲敲门问里面的林霰:“先生,今晚霍将军还来吗?要给他带糕点吗?”
霍松声不像林霰有官职在身日日需要当差,远离沙场的将军就是个大闲人,他每天就等着林霰回家,这几日更是天天往他这儿跑。
“买点松子膏,他应当要来的。”
霍松声岂止是要来,他比林霰先一步到家,已经来来回回在房中转了好多圈,以至于远远听见林霰的脚步声,便箭一般冲了出去。
林霰看见他,还未开口,肩膀先一步被霍松声抓过去。
霍松声就着门庭下稀疏的光影打量林霰的面容。
“赵珩今天为难你了?”霍松声一脸着急,语气沉沉像是在生气,“他碰你哪了?你有没有受伤?”
林霰微微一怔,先回答他说:“没有,他没碰到我。”
霍松声仍不放心,低头看看林霰的手:“有没有碰到手?”
“没有。”林霰疑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霍松声下午进宫请安,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官员下值,那些翰林文官一一从他身边经过,霍松声本来还想看看能不能碰上林霰,谁知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听到赵珩今天怒闯翰林的事。
霍松声去翰林院找林霰,到那儿正好看见林霰和周旦夕一道离开。当下他无法打扰,只能悬着一颗心回家问个究竟。
“是出什么事了吗?”霍松声问道。
林霰不愿多说的样子:“一点小摩擦。”
霍松声将眉皱的很紧,在回岚山的时候,林霰就透露过自己要在此次请神节拿下赵珩,但他究竟有什么计划霍松声不知道,林霰似乎也不打算让他知道。
“什么小摩擦都动起手来了?”霍松声心里不是滋味,“还是你不想我知道?”
“没有。”林霰说。
霍松声看着他,觉得林霰今日面色不如昨天,不知是在赵珩那儿受了什么罪,也不肯同他讲实话。
外面天凉,霍松声拉起林霰,终究是心疼他更多:“进屋说吧。”
房间里的地龙开了有一会,林霰这会儿进去正暖和。
屋内灯火通明,霍松声又仔细将他看了一遍,仍是不放心:“我找下符尧。”
“哎。”林霰轻轻拉住霍松声的手腕,“不急,晚一点他会过来。”
符尧每天都要给林霰诊脉,确认他的状况调整第二天的药方。林霰的病就得仔细的照看,这么多年根基已经伤透,用药要十分小心,像他最近状态不错,符尧给他开的药都温和一些。
林霰对霍松声的情绪非常敏感,知道他在意什么,搭着手腕的指尖缓缓下滑,握住了手掌:“饿了吗,给你带了点心。”
霍松声正别扭着:“别哄我,把我当三岁小孩啊,还以为两块点心就能打发我。”
符尘把点心盒搁桌上:“先生猜到你会来特地买的,排队等了老半天。”
霍松声探头看看:“什么点心?”
“松子膏。”林霰说,“不过也别吃太多,一会儿还要吃晚饭。”
霍松声给点面子,吃了一块。
林霰解开披肩往屏风上挂,他近来日日穿深红色官服,霍松声总感觉看不够他。
霍松声吃完,拍了拍手掸去碎屑,斟酌着说:“我近来无事,回溯望原之前应当都不忙,闲着也是闲着,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人去做,又不方便使唤别人的,尽管开口。”
霍松声小心翼翼的让人心疼,林霰胸口发闷,忍不住抬手抚了一下。
“怎么了?”霍松声紧张地问。
林霰摇摇头,放下手,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坐一会。”
霍松声坐在他身边。
“别多想,不是不愿意告诉你。”林霰说,“是不重要,不值得说。”
如果以林霰对霍松声的标准,他筹划的那些事多半都是不重要,不值得说。
霍松声面色微沉:“你对我和对别人总不一样,你连周旦夕都可以有说有笑,对我就是不重要,不值得。”
林霰抿起唇:“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
霍松声“哈”了一声:“有什么不一样?”
林霰沉默起来。
霍松声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不想等了:“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说出朵花来……”
“周旦夕也好,或是别的什么人也好,我在他们身上有所图,我可以利用他们,算计他们,如果他们对我无用,我亦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他们。但你不同。”林霰慢慢将话讲出来,“你不一样,我不会利用你。也不会算计你,永远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