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183)
樊熹话还没有说完,赵渊开口打断了他,嗓音极重:“朕说了,朕念及父子之情,将赵珩流放西海,现在罪名已定。”
樊熹猛地抬头,赵渊的意思很明白,赵珩的罪就是逼宫,其他的,作为皇帝,他都不在乎,也不想再追究。赵渊根本不在乎被赵珩私自扣下的七百多封信,甚至他连“戚家”这两个字都不想听见。
赵渊对戚家有多避讳,整个大历无人不知,就在入宫前,赵渊还亲自发下诏令,禁止百官重审戚氏旧案。
如果樊熹足够聪明,这个时候他应该闭嘴了。
可他若是真的闭嘴,当初也不会因为帮赵韵书说话获罪皇上被贬去遂州了。
樊熹眉头一紧,竟不管不顾继续把话说完:“七百封信中,包括十年前靖北王戚时靖从漠北发到长陵的求援信,这些信件始终为达天听,臣以为……”
赵渊再次打断,高喊道:“你给朕闭嘴!”
樊熹后背乍起冷汗,诏令中有言,国中若有人再提旧案视同戚氏同党,斩立决。
樊熹咬紧牙关,“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如果所有人都保持缄默,如果所有人都被那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那这世上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真相,有没有公道,有没有人心。
樊熹在赵渊愤怒的眼神中,不卑不亢地说:“臣以为靖北王谋逆一案有待商榷,靖北军忠骨埋雪十年,理应要个迟来的公道。”
赵渊一扬手,甩掉了搭在腿上的薄毯:“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赵冉惶恐跪下:“父皇!”
内室瞬间跪成一片。
就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和太监尖细嗓音:“侯爷!侯爷您等等!宫中不可带兵!您快将剑卸给奴婢再进去!”
“哗——”
内室大门被推开,南林侯霍城边走边卸下腰间重剑。
霍城身高体壮,威势逼人,赵渊竟被他席卷而来的气势惊到,往后撑了一下:“霍城,你想干嘛?!”
霍城手提着剑,穿过跪了一地的人,径直走到赵渊面前,然后“啪”地一下,重重将剑按在赵渊面前的小方几上。
赵渊心头一跳,霍城已经跪了下来,沉声说:“臣霍城,恳请皇上,重审十年前戚氏谋逆一案。”
“你——”
赵渊瞪大双眼,忽然抬起脚,狠狠踹在霍城肩头:“霍城!你不将朕放在眼里是不是?你以为娶了朕的妹妹,朕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霍城被力道带了一下,很快调整好姿势:“臣不敢,当年之事确实有诸多疑点,如今有证据表明戚家叛国一案另有隐情。大历十万将士惨死边塞,神魂难归故里,皇上,真相不会永远被大雪掩埋,您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一堵就是十年,但您堵不了一辈子,堵不了后世千秋。”
赵渊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他怒火中烧地注视着霍城,那表情像是要将他吃了。
秦芳若赶紧扶住赵渊,捻着手指阻止霍城:“侯爷!您快住嘴,皇上龙体将将好转,您此时说这些,是想将皇上气死吗!”
霍城视线一偏,威赫之势全压在了秦芳若身上:“本侯同皇上说话,有你这阉人插话的份?你这么心急拿皇上压本侯,是怕本侯先将你做的那些恶事抖出来么?”
“侯爷!此话可不敢乱说!”秦芳若顺着赵渊的腿跪了下来,转眼便流下眼泪,“皇上!奴婢没有!”
赵渊虽然装疯卖傻不少时日,但那天被赵珩气到昏倒是真的,他感到头晕,和那天的状况非常相像。他稳住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戚氏一族是大历罪人,卖国谋逆,罄竹难书!朕早有言,谁敢替戚家说话,朕便要谁的命。霍城,这些年,朕够给你和霍松声面子,奈何你们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让、朕、失、望!”
最后几个字恨意极深,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你那么向着戚时靖,霍松声满心都是戚庭霜,让朕恶心。朕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你们就去阴曹地府慢慢叙你们的兄弟旧情。”
话音一落,满朝大臣纷纷劝阻:“皇上不可!!!”
“谁敢拦朕,朕一道要了他的脑袋!”
赵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忍霍城和霍松声很多年了,今日皇令发了,告示也贴了,话都说尽了,霍城还敢替戚家说话,那就是违抗皇令,找死。
霍城脸上不见半点要掉脑袋的惶恐之色,他甚是平静的从胸口取出一封文书,在赵渊愤怒的视线下,缓缓站了起来。
“皇上既然要老臣的命,老臣无话可说。但臣临死之前,必须要将旧事昭告天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底下跪着的是一支新成立的文官队伍,他们效忠天子,但更效忠天理。他们身处长陵,心在天下,这是林霰一手组建的队伍,霍城相信他们会带着这份真相走下去,直到有看到曙光的那一天。
“唰”地一下,霍城展开文书。
极长的一封,上面写了很多字,是誊抄,亦是旧事重现。
霍城缓缓读出,语调肃穆沉重,字字诛心——
“大历十八年十月十三,漠北往长陵:今冬苦寒,特请批粮五百万石。”
“大历十八年十一月七,漠北往长陵:念及北郡雪灾,请批粮三百万石。”
赵渊朝他怒吼:“给朕住嘴!”
霍城不为所动,继续读道:
“大历十八年十一月九,漠北往长陵:漠北将士自愿让粮为国救灾,减至一百万石。”
“大历十九年一月二十,漠北往长陵:漠北已收粮,八十万石。若开春形势好转,请朝廷优先考虑为漠北批粮。”
“大历十九年三月十二,漠北往长陵:回讫滋扰频繁,漠北粮草供应不足,特情批粮五百万石。”
“霍城!朕真的杀了你!”
“大历十九年四月三十,漠北往长陵:急请长陵批粮五百万石应对回讫进攻。”
“大历十九年五月五,漠北往长陵:加急,五百万石粮食特请批复。”
“大历十九年五月十四,漠北往长陵:送请皇上,漠北余量仅够支撑六个月,请皇上考虑漠北十万将士性命,尽快调粮北上——戚时靖亲笔。”
赵渊左右环顾,抓住不久前霍城拍在他面前的重剑。
“大历十九年六月二十,漠北往长陵:尚未收到长陵回复,若有困难,可适当减少运量。”
那剑极重,赵渊试了几下才提起来,费力将其抽出。
“大历十九年六月三十,漠北往长陵:漠北战事吃紧,请朝廷优先考虑。”
赵渊猛然将剑举过头顶:“啊啊啊啊啊啊——”
“大历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漠北往长陵:已收到长陵回信,谢主隆恩——戚时靖亲笔。”
重剑直劈而下,霍城念完抬起眼,有力的手掌轻轻握住剑锋。
鲜血落下,霍城问:“陛下可知,靖北王收到的是长陵什么信?”
赵渊喘着粗气,奋力压下剑。
霍城感觉不到痛般,对他说:“大历十九年七月十三,长陵往漠北:粮草申请朝廷已批,五百万石,今日辰时已送出,漠北注意查收。”
“臣敢问皇上,大历十九年七月,长陵何时往漠北发过五百万石粮食,谁人批复,谁人经手,哪支队伍负责运送,走的哪条路,路程几何,何时到达漠北?”
霍城紧握着剑,声音逐渐颤抖:“臣敢问皇上,为何漠北发往长陵的求粮信会出现在宸王府中暗阁?敢问皇上,这封回信又是出自谁手?”
秦芳若脚底一软,忽地扑倒在赵渊脚边。
霍城缓缓松手,最后问道:“敢问皇上,是谁,拦了靖北十万将士回家的路?”
赵渊脸色一变,失去阻拦的剑猛然抬起。
霍城手上的血滴滴答答垂落在地,他不躲不避,眼睛不眨看着那把剑从头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