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55)
林霰眨了下眼睛:“将军不是一直很想除掉我吗?”
“想除掉你,还几次三番救你,我有病吗?”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下巴,在那苍白皮肤上留下一道指痕,“虽然我对你那些做法不敢苟同,但时移世易,天地不仁,国将不国,是非道义不能只看一面。所以只要你不动我的人,我就不会杀你,懂了吗?”
林霰在霍松声手中点头。
霍松声眯起眼睛,语气危险:“但你下次若是还敢烧我大哥的牌位,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林霰的下巴上落了红痕,霍松声捏的他有点疼,让他禁不住皱眉。
霍松声捏完,指腹从林霰下巴轻轻擦过,他看着自己留下的痕迹,又觉得心里空掉的那块得到了满足。
霍松声视线微抬,看进林霰眼睛里。
然后点评道:“娇气。”
第四十四章
霍松声打算回溯望原了。
回长陵前他没有想过和亲一事会有这种转折,当时他甚至做好了与皇上撕破脸的准备。
只是如今赵安邈被禁足宫中,等待来年春天去往回讫和亲,赵渊先前想促成赵安邈与霍松声的婚事的计划便要告吹。
霍松声是雄踞在漠北的一匹狼,如果没有皇权约束,鞭长莫及,他手中那五万兵马始终是赵渊心头大患。霍松声如果没有回来还好,可现在他人在长陵,又没有大公主掣肘,赵渊能否放他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
回长陵的马车上,林霰一直在想这件事,想的头痛欲裂。
他身体尚未恢复,却无论如何要离开符山。谢逸和符尧加起来都说不动他,后来林霰退让一步,允许符尧和他一起返回长陵。
符尧花白的胡子,精神矍铄,不肯待在车内,偏要与符尘一道策马,俩人忘年之交,一路有说有笑。
霍松声一夜未眠,精神疲累至极,被那俩人谈笑声吵的睡不着。
林霰敲了敲车门,示意他们安静。
霍松声趴着睡了几天感觉脸都要扁了,此时虽然坐着,但手支着额头,姿势别扭,更不舒服。
“将军怎么了。”
霍松声看他一眼,突然将马车上的软垫拿过来,放在林霰腿上,然后侧身枕了上去。
他环抱着胳膊,合上眼:“不舒服告诉我。”
林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蜷在一边:“将军,我会吵到你”
“没事。”霍松声说,“不用忍。”
林霰被霍松声当作人肉靠垫,身体很难放松,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僵硬地挺着腰背,下颌角的轮廓异常分明。
霍松声束起的长发揉在他身上,一动便有千丝万缕自他身上抽离。
林霰怔忪一瞬,听霍松声问道:“让你别忍,你干脆连气儿都不喘了?”
林霰稍微放松了点。
“别发愁,你那病多半就是愁的。”霍松声打了个哈欠,整个人懒洋洋的,“你那么聪明,还有什么办不到。”
林霰很轻地应了一声,发觉霍松声呼吸均匀,一句话的功夫便睡着了。
他无奈地笑笑,没有着落的手慢慢放在霍松声身上。
掌下的身体骨肉匀停,每寸肌肉都充斥着硝烟的味道。
霍松声的刺,他的铠甲,他的伤疤与功勋,他的一切,都让林霰殚精竭虑。
霍松声说的没错,林霰的病大半是愁的,冰肌鞘毁了他的身子,经年累月的忧思更让他雪上加霜。但他不能停下,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林霰去做,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他去衡量,他必须走对每一步,才能保全想保全的人,才能改变要改变的事。
因此,林霰回到长陵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府上休养,而是换身衣服去了别宫。
天色已近黄昏,林霰一袭黑色斗篷,头戴兜帽,身边只跟了符尘一人。
别宫不在宫城之内,而是邻河而建的避暑地,以往每逢夏日炎热,赵渊便会带上随从妃子,前往别宫小住,待天气转凉后再返宫城。除此之外,别宫几乎无人居住,只有太监宫女在此洒扫。
正值冬日,别宫内外本应无官兵驻守,此刻门口却站着银盔铁甲几名侍卫。
林霰亮出腰牌,纯金腰牌上劲笔书着一个“河”字。
侍卫放行,林霰命符尘在外等候,独身一人入了别宫。
别宫景致幽静,夏日来草木繁盛,此刻尽显凋敝。
宫内河道经过修葺,两侧砌着花雕浮柱。
赵安邈跨坐在白色石柱间,鹅黄色的长裙拖了满地。
她身边一个侍奉的人也没有,不知在此坐了多久。
侍卫将林霰送到后便离开了,林霰缓步走去,赵安邈听见声音也没有回头。
林霰将头戴的兜帽放下来,露出一张病气横生的脸。
“昭月公主。”
说来讽刺,浸月公主赵韵书尚在襁褓中便得皇上赐了封号,殊荣加身。
赵安邈这么多年却只有个“大公主”的头衔,名号还是皇上要将她送去回讫才取的。
若以赵安邈从前的性子,听见这么一声,定要翻天覆地的闹上一场。
如今只是侧目看了林霰一眼,看起来收敛许多。
“你若是来看我笑话,此刻应当也看完了,可以走了。”
林霰身体虚弱,体力不支,从门口走过来已经头晕目眩。
他不顾尊卑坐在一旁石凳上,面色惨白。
赵安邈又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这世道确实是变了,连一个书生都敢坐在我眼前。”
林霰虽然脸色不好,可神情浅淡,容貌脱俗,又不似寻常书生。
“世道变与不变都与公主没有关系了。”林霰说,“公主此刻是笼中鸟,阶下囚。”
赵渊虽然没有杀了赵安邈,也没有下令惩治她,但一纸诏书将她送去回讫,现下又将她软禁在别宫。赵安邈倒台是确凿之事,而且毫无转圜可能。
“你很得意吗?”赵安邈眼中是浓浓的厌倦,“你帮着赵珩算计我,这一局你赢了。不过赵珩心狠手辣不比我好多少,你在他身边,也未必有好出路。”
别宫条件不如大内,桌上却有精致茶点,想来赵安邈虽沦落至此,却未受到苛待。
“公主错了。”
林霰面前是一碟糯米糖糕,黏糊糊的小玩意儿,是霍松声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赵珩非我主君。”
赵安邈吝啬地抬起一点眼睛:“长陵城中除了我和赵珩,找不到第三个够格掌权之人,你不图赵珩,又是图的什么?”
林霰捏起一块糖糕,入口软糯香甜,难怪霍松声会喜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好大的口气。”赵安邈听笑话一般,“你来找我究竟做什么?我虽然清闲,但并不想同你多费口舌。”
林霰指尖沾着白色糖晶,被他用手指捻掉。
一粒粒糖晶落在桌上,林霰垂眼看着,拿手背将糖晶全部清扫干净。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讨债。”
第四十五章
一行青雁自南往北惊掠而去。
枯叶翻飞落在脚边。
赵安邈背靠雕花石柱,昂着首,轻蔑笑道:“我此生人情血债无数,若要清算,先生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
赵安邈这一生,荣宠满身,手握大权,为达目的,她可以牺牲无辜百姓,也可以背叛自己的母国。她杀人无数,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幕后指挥,手中染过太多鲜血。在她眼中,人命不过草芥,这样的人,又怎会为几桩不知姓名的血债感到愧疚。
林霰苍白的面目仿佛附着一层细碎寒霜。
凛冽的寒风刮过他的皮囊,刀削斧刻般,将他眼中茫茫一片白雪染成了漫天血色。
“冤有头,债有主。”林霰的目光缓慢飘远,他凝视着空气中捉摸不住的尘埃,忽然逃避般闭上了眼睛,“公主既然要论先来后到,那林某请问,公主这些年恶事做尽,午夜梦回,也从未问心有愧吗?”
赵安邈一甩长袖:“我为何要心存愧疚?世道糜烂至此,非我一人之功。大历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是干干净净,那些平庸百姓又有几人心无贪欲?即便是父皇,他的皇位如何得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帮他夺得王位的有功之臣,桩桩件件,人性丑恶如斯,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