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49)
“父皇。”赵安邈四处看了看,问道,“时晞呢?时晞怎么不在?”
赵时晞,赵渊老来得子生下的皇十三子,是赵渊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刚满十岁。
有关皇十三子,宫中传言甚多,因为赵时晞几乎不会出现在人前。
有人说他是皇上醉酒后与宫女所生,也有人说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在民间留情。可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一条,赵时晞的生母身份不高。
因此,宫中无人在意赵渊的这个小儿子,很多人更是忘记赵时晞的存在。
若是赵安邈不提起这个名字,没人想得起来,赵渊好像也不太想提,皱眉道:“大公主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立即押解回公主殿,听候发落。”
“父皇,儿臣只是问一句,你紧张什么,兴许日后就见不到了。”赵安邈摸了下自己平坦的小腹,忽而掩着唇笑了,“他毕竟是我生的,哪怕我再不喜欢他,再想要他死,到最后,竟然也有点想要见他。父皇,你说人怎么那么奇怪,有时血那么冷,有时又那么热。”
第三十九章
“赵安邈!”赵渊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碗筷酒盏叮叮当当滚落台阶,“给我滚!都给我滚!”
龙颜大怒,殿内大臣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赵安邈坐在地上笑,声音盖过匆匆脚步声,谁都知道昔日荣宠一时的大公主已经不复存在。
殿外的天如浓墨般黑,风太大了,林霰一出门便扶着宫外漆红廊柱止不住地咳。
赵珩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说要送他回去。
林霰摇了摇头,嘶哑道:“林霰明日登门拜访,王爷先回吧。”
背后殿门缓缓合上,隔绝赵安邈疯癫的笑声。
人走的差不多了,林霰脚步虚浮地走下青灰石阶。
他走一步便要停一下,似乎仅仅是这个动作就会耗费掉他所有的体力。
十八级台阶,林霰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台阶下有一道背影,霍松声平日总扎着高高的马尾,明明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可林霰看着,总觉得他有一股子脱不开的少年气。只有穿朝服时,他会改戴发冠,一张俊脸露着,看起来多了几分稳重。
霍松声抱着胳膊等在那里,等林霰走到身边时便侧目看他。
寒风吹着,霍松声眼底的红很难散去,连鼻尖也沾染上了绯色。
“跟我走。”霍松声说。
林霰很难拒绝这样的霍松声。
从广垣宫到午门这一路,霍松声没有同林霰说一句话。
符尘不知几时来的,在宫门外守着,冻得直跺脚。
见他们终于出来,符尘哈了口气,说道:“一顿饭吃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这个夜晚确实难熬了些。
林霰和霍松声相继上了马车。
车内暖香扑面,霍松声坐好后便直问道:“赵时晞是谁的孩子?”
林霰没有半点停顿:“不知道。”
霍松声倏地抬起眼。
林霰知道自己在霍松声那里并不可信,可这次说的真是实话,便强调说:“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赵安邈自己都不知道。”
霍松声对此事隐约有些印象,但不深刻。
十年前,也就是戚家出事那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赵安邈。当时宫中有传言说她失踪了,但很快,赵渊亲自出面,称赵安邈只是病了,需要长期静养。
赵安邈十年前还只是个安静的小姑娘,霍松声与她交流并不多,而且那时他沉浸在戚家父子战死的悲痛中,根本无心他顾。
后来赵安邈再出现,便换了一个人,从前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小姑娘日渐气盛。正是这时候,赵韵书逐渐被赵渊疏远,而赵安邈取代了她的哥哥赵珏,一步步站到了权力之巅。
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霰查了很久才得以将那些碎片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受伤的不止是赵安邈,林霰每想起一次,便觉得被那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一次。他这十年似乎一直在此类近乎凌迟的痛苦中艰难的活着,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便将过去拉出来,让自己再痛一回,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感知到,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回忆尖利的碎片扎在心上,赵安邈看看血肉模糊的自己,耳边是赵渊愤怒到极致粗粝的嗓音。
“赵安邈!朕替你收拾残局!替你撒谎瞒骗天下!让你在长陵耀武扬威,给你无尽的权力与享不尽的富贵!你为何要行叛国之事!为何要令皇室蒙羞?你让朕颜面何存?!”
赵安邈头脑昏聩,被赵渊的怒吼吵的耳朵嗡嗡地叫。
“颜面……”她低低重复着赵渊的话,肩膀一耸一耸的,仍是在笑,“皇室颜面这么重要,父皇怎么没在十年前就杀了儿臣?”
赵渊指着赵安邈的鼻子,质问她:“若非顾念父女之情,你以为朕会留你?!”
“父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赵安邈的笑容挂在嘴角,觉得父皇可真虚伪啊,为什么到如今还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私自出宫,遭奸人污辱,留下孽种,是我活该。但父皇,你便没有私心吗?”
赵安邈颤巍巍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将时晞认作皇子,不止是要替我遮掩吧。你迟迟不立太子,不传皇位,眼睁睁看着我与赵珩厮杀,为什么啊?你不就是想将皇权更牢更长久的握在手心里吗?你蓄意培养我,扶植我在宫中势力,让我牵制赵珩,令朝野内外都以为我和赵珩是大历未来的主人。
其实你真正中意的接班人,不是赵珩,也不是我,而是时晞。时晞今年十岁,最好摆布的年纪,只有让他做皇帝,你才能继续掌权,而我和赵珩,不过是你用来模糊焦点的幌子。黄口小儿能治什么国,管什么天下,届时整个大历仍由你做主,你稳居幕后,从一开始便都是设计好的。”
马车摇摇晃晃,林霰沉声道:“赵珩正年轻,行事果决,手段狠辣,若传位于他,赵渊便只能安安静静做个太上皇。若皇帝有心闲逸倒好说,偏偏当今圣上是个最爱专权的,因此即便赵珩再优秀,皇上也不会将皇位给他。相反,他还要让赵安邈牵制他,不让赵珩势大,历史上亲王举兵造反不在少数,赵渊不得不妨。
而赵安邈作为赵时晞的生母,拥有赵时晞,就等于攥住了赵安邈的命脉。哪怕赵安邈恨透了赵时晞,将他视作耻辱,母亲的天性仍是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旦赵渊将皇位传给赵时晞,十岁的赵时晞对大历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摆在台上的傀儡,仅仅是一个国家的象征。到时候大公主兼国,赵渊掌实权,若赵渊再狠一点,去母留子,权力全部收归赵渊手中。”
第四十章
赵安邈的指责针针见血,戳破了赵渊虚伪的面具。
在这座皇城中,有很多人做着许多心照不宣的事,比如赵渊让权给赵安邈,让其与赵珩两相抗衡。
赵安邈知道吗?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她太需要权力了。
这个充斥着阴谋与厮杀的地方,只有手握权力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下去。
赵渊停在赵安邈面前,一个巴掌甩在赵安邈的脸上。
赵安邈被打倒在地,脸颊立时变得通红,嘴角也撕裂开来。
“我说错了吗?”赵安邈质问道,“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人人都说皇长姐是最像你的一个女儿,但后来我才知道,最像你的人是我,我做尽坏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将人命视为蝼蚁。熟悉吗?是不是和父皇你一模一样?”
赵渊粗糙的大手狠狠扼住赵安邈的脖子,他目露凶光,浑身上下都是杀意:“你可知谁是大历的主人,你眼中可还有天子?”
“天子……”赵安邈艰难地喘息着,“当年靖北王助父皇夺得皇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天子的父皇后来又做了什么……你命人推了靖北王的坟,毁了他的碑,不允许世人祭拜戚家父子,连姓‘戚’的人都无端获罪,这难道就是天子所为吗。”
“戚时靖与回讫勾结率兵谋反!若非他戚家死绝了,朕还要诸他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