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464)
陷入疯癫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姜遗光没有再问。
别看此时藏书阁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黎恪很清楚,在书架后的暗格里,一定有不少于两掌之数的近卫们监视着他们。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下。
想到这儿,黎恪再度忍俊不禁,他过的日子越来越苦,最近却笑得越来越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托你问的花瓶姑娘一事,估计没有太大进展,毕竟你去了瀛洲,也没处打听。不过也没关系了,我从它那里问了出来。”
姜遗光摇摇头:“并不是,我既然答应了,总会替你问问的。我在瀛洲也发现了些东西,只是还不确定。”
听他这么说,黎恪脸上的笑更真挚了几分,又替他倒了一杯茶。
“也不必再打听了,我当初还想着……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姜遗光注视着他。
黎恪声音很低。
“将离拿我们要挟你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犹豫下手了。其实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连累其他人,我猜想将离可能会迁怒于我,所以我主动来了。但我没想到,这居然也能活下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藏书阁里寂静无比,姜遗光又不打断他,是以书架后的近卫们也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当初建造藏书阁时工匠就费劲了心思,这样的屋子里面的人但凡喘口气,外面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黎恪声音很低地凑在姜遗光身边说话,也被他们听了来。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知道,我想做什么。”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又停止了。
“你这样就很好……你终于学会了些东西,可惜……我已经不能再教你什么……”
姜遗光没有打断他,任由他几乎疯癫地说着话。
说着说着,黎恪伏在案边,袖子遮住脸,好像在哭,又隐约传来呕吐声。
姜遗光起身去安慰他。
“黎兄,我听闻你家中发生了些事,只是……”他不太会安慰人,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他不希望黎恪寻死。
姜遗光说着说着,渐渐感觉眼前视线有些模糊。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向黎恪。
腹部开始绞痛,他吐出一口血来!
“……你……为什么要?”他断断续续问出这句话。
黎恪猛地站起身,在其他近卫们还没来得及冲出来前就将袖子里藏着被羊肠裹起的火油高高一砸!
羊肠炸开,溅在书架上!
他另一只手,从手肘那条尺来长的疤里活生生挖出一根火折子来。
近卫们防入镜人防得紧,藏书阁内的琉璃灯都镶了铜边,根本打不破。进来前每个人也要搜身,火折子、木炭、火油等物绝不可能带进来。
谁也没想到,他能用这种方式带进来。
火折子一吹,同样丢出去,砸在浸了火油的书架上。
火光冲天!
暗道迅速打开,可火势来的迅猛,一瞬间就烧成了一个圈,近卫们根本进不去,不得不让外面的人赶紧送水来。
卷宗烧毁事小,藏书阁暴露了才是大事。
至于黎恪,他胆敢做出这种事,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赔的!
火光中,黎恪哈哈大笑,俯视倒下去的姜遗光。
“为什么?你说说是为什么?”
被烧毁的书化成灰烬,书架燃烧噼啪作响。外面传来杂乱脚步和吵嚷声。可黎恪仍旧觉得很寂静,好像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我对你那么好,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你却在镜中毫不犹豫就选择要我的命,你还能问为什么?”
他仰起头看向环形书架被烧出的一个火圈,仿佛能从其中窥见外界光亮。他举高双臂,拥抱着从上面照下来的阳光。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冷静?你就不会受干扰?不会发疯?”
“少年英才?”
“长生不老?”
“照这样下去,恐怕只有你这样的人能走到最后。我怎么能甘心?”
黎恪放下手臂向姜遗光走去,每走一步便念一个词,慢慢来到了姜遗光身前,蹲下去,怜悯地看着他。
后者捂住心口强忍痛苦。茶水中的毒放了很多,他一直在吐血,好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吐了出来。
“你在嫉妒我?”姜遗光轻轻地反问。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黎恪的痛处,他的脸瞬间狰狞,大怒:“闭嘴!我怎么可能嫉妒你!”
一把抽出头上簪子朝着姜遗光心口刺了进去——
和簪子同时刺入心口的,是从外圈穿梭而来带着火焰扎在他后心的箭矢。
密密麻麻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扎在当中唯一站着的人身上。他身上也着了火,鲜血流淌,满身箭矢,可他仍在笑,笑的快喘不过气来。
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温婉女子,江南烟雨,莲花灯如银河,她展颜一笑,美好如梦。
“我回来以后,就把蕙娘杀了。”
倒在地上的姜遗光模糊中听见黎恪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我早就知道她已经不是蕙娘,我只是舍不得……”
冲出来的近卫带了湿布救火,姜遗光被带了出去。临走前,他看见黎恪也倒在了火光中。
他阖上了眼睛。
第297章
先是中毒, 又是当胸一刺,任谁都捱不过,姜遗光也不例外,被抬出去后, 旁人差点以为他死了。
黎恪下的毒药性不那么强, 但也是见之即死的毒药, 能挺过来全靠近卫们储备的解药多。刺在胸口的那根簪子更是好悬差一分就要扎进心脏,要真扎进去,那才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京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日日守着, 夜夜汤药送进去,炭火和苦药的滋味把床帐都浸出了烟熏火燎的苦味儿。
都说姜遗光倒霉,好不容易从镜中出来,结果又遇上了个疯了的入镜人,竟害的他也差点没了命。原先他还准备了事物要在寒衣节那日给父母上坟, 但现在寒衣节都过了,姜遗光依旧没有醒来。
这几天日日有人来探望他,送药材送布匹送银两。别的不说,长眠诅咒那回入镜的可有上百人, 不少人心里都记着他呢。
他越好, 越显得刺杀他的黎恪可恶。
黎恪竟然也没死,那一日他身上到处中箭, 又吸了火里的烟,好在近卫们还想从他嘴里挖点东西,射箭虽多, 却也避开了要害, 拖出去后身上伤敷了药便关在牢里。
入镜人都命大,死不了, 慢慢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但狱卒们为了防止他自尽,手脚都捆了,嘴里咬根软木,倒在稻草堆上。狱卒隔一个时辰就要隔着栏杆伸棍子戳戳,若是没动静就要进去看了。
黎恪没有自尽。
他存了死志,但好像还是在等什么。
一般入镜人犯了错都是能免罪的,即便杀了人,那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黎恪又有些不同,一把火烧了藏书阁,要不是他渡过十重以后的死劫,早就当场打死了。
他却毫不畏惧。下一回被拖出去审讯时,他甚至还在笑。
“看你们这样,姜遗光应该救回来了吧?要是他死了,你们肯定也不会让我活着”黎恪啧一声,笑着说,“算他命大。”
边说口里边流出血来,身上也在渗血,活的这么恶心,可他还活着。
近卫不跟他扯皮,提了鞭子就继续审讯。一鞭一鞭抽下去,伤口沾了浸透血的衣裳碎片黏在一块儿,疼得发烫。
可黎恪竟然还在笑,笑的断断续续,好似从喉咙里挤出的古怪的嗬嗬声。
近卫们都很头疼对付这种入镜人。他们早就在幻境里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心智心眼都是一等一的。镜外的刑罚再怎么严酷,对他们也不过毛毛雨一般。
“蕙娘是何时变成花瓶姑娘的?为什么不报上去?”行刑人抽得更狠,问。
其实他们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