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394)
李芥等人吓得连忙逃跑,他们才不想试试碰到死人头是什么滋味。
长阶顶,姜遗光维持着掀帘姿势,一手扣上山海镜,但直到人头涌尽,也没有出现怪事。
他放下车厢帘。
“姜兄,如何?有什么发现吗?”身后有人问他。
入镜前他们关系还不算好,可谁也不是蠢人,都到这个地步了,起内讧没什么意义。
姜遗光说:“人全都死了。”他语气很温和,带了点悲悯,眼睛垂下,像是不忍。
“我数了数,少说三千人……马将军带来的兵就正好……”
闻言,其他人沉默下去。
那个可怕的猜想……成真了。
“全都没了?”有人不敢置信,却连疑问都无力。
姜遗光嗯一声,往里走去。
他仍旧踩在斋宫贺也的脚印上,穿过外间,步入正院,一路往里去。
斋宫贺也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寺庙内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砸坏损毁的杂物,间或夹杂着无头尸体,已经过去一段时日,血都干涸了,唯有地面铺就的血层还带湿迹。
他们小心往里走,大声喊着马将军等人,手里都持着山海镜,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鬼怪。
无人应答,鬼怪也无。
这不过是鬼怪肆虐后留下的废墟罢了。
“人全都没了……全都没了……”
“海上航行凶险,没有好手,我们可怎么回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陛下总不会不管我们。”
这件事情太大了,一时间他们甚至并不觉得震撼,反而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来。
姜遗光没有参与身后那些人,他快步往里去——不出意外,整个倭国都已经无人,斋宫贺也留着也没用,不过难保皇帝会要留他一命。
倭国留下的唯一一个阴阳师,这层身份会让他得到重用的。但斋宫贺也在恨他,如果不能为他所用……那就必须在他到大梁之前杀了他。
“斋宫贺也!你在哪儿?”姜遗光“担忧”地叫起来,“这里危险,我们必须尽快回去。”
地面堆积的杂物太多,脚印渐渐难找,姜遗光独自叫喊着,和其他人渐渐拉开一段距离。
姜遗光找了很久。
身后的人渐渐都被他甩掉了,在阴森空旷又杂乱的神宫中独自行走,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渐渐的,脚步声也没了。
眼前的红也渐渐褪了色,薄薄一层,能显出些原色来。
穿过大堂,沿着脚印走上一间二层阁楼,长长的木质地板走廊,血水渗进了木头中,显出一种鲜红偏乌黑的颜色。再往里走,一路走到走廊最尽头的房间,推门进入。
房间狭小,地面铺了倭国特有的一种厚垫子,被人用刀劈开似的四散一地。血迹滴滴答答往前,落在一面柜子前。这里原本供奉了一座神像,如今神像已被打翻,在地面碎成两截,只有一个空座放在和他同高的木柜顶。
脚印停在木柜前。
姜遗光迟疑片刻,推开门。
木柜中空无一物。
“斋宫贺也?”他又叫出声,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他不信邪般伸手摸了摸,面露沉思。
总觉得……这里应该会有什么机关暗道,会在哪儿?
他正摸索着木柜,神情专注,似乎听不见周围一切。
身后一道身影缓缓走近。
那身影通体血红,无声无息来到姜遗光身后,缓缓抬手,握住一把尖刀。
只要刺下去。
这个人就会死在这里,没有人会察觉。
“斋宫贺也!你在哪?”蓦地,姜遗光背对着他再度喊叫出声,“你在里面吗?”
那身影一顿,差点以为要被发现,反应过来后更加恼怒,抬手狠狠刺下去——
眼前人却如泥鳅一般滑溜扭过身,快得他根本没看清手腕便一疼,刀飞出去,手臂反扭在背后,膝窝被用力一踢,跪倒下去。
姜遗光在他身后制住他,微笑道:“斋宫贺也?你为什么要偷袭我?”
斋宫贺也如案板上拼死的鱼拼命挣扎,可双手反扭在背,膝窝又被强压住,少年力气大得很,一手攥住他两只手腕,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压在地面,斋宫贺也动弹不得。
“为什么?”斋宫贺也笑声尖利,“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姜遗光打断他的话:“你自己说过,出来后找我决斗,我答应了。现在偷袭,是要出尔反尔吗?”
“什么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死!”
“是吗?你的命也是我救的,我该死,那你呢?”姜遗光不在意他的咒骂,继续说,“你自己也看到了,你们国家的百鬼夜行闹得这样大,即便没有我,你们的大王也不会有好下场。他总归要死,不如我给他个痛快。”
“你们的王室消灭在鬼怪手中,你不敢找鬼怪报仇,却只敢毁约来偷袭我,甚至偷袭还输了。我特地进来找你,担心你出事,你却这样回报我……”姜遗光说着,发出少年嗓音带点儿趣味的笑声。
“你的样子……真是可怜啊。”
并不掺杂怜悯,甚至好似只是随口一说,却更显得是实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如诛心、攻心。但如果斋宫贺也不能为他所用,不如就死在这里。
“闭嘴!你闭嘴!!”被他按住的男人从脖子到额头都爆出青筋,悲怆得不能自已。
“你闭嘴……别说了……”
“我说什么?我自然不会说了,你心里很明白,不是吗?”姜遗光又是一声轻笑。
“这世道便是如此,人杀人,人吃人。我敢做,就不怕你报复。我在杀了你们的大王时,就等着你来复仇。可惜,你连堂堂正正复仇都不敢,你真懦弱。”
姜遗光放开了他,他瘫软下去,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空洞。
现在就算把刀放在他手里,他也没法动手了。
姜遗光蹲在他身前,抬起他的脸,笑道:“我们来算算账,你自己放弃了和我决斗的机会,偷袭也失败了,按理说,你这条命该归我了。”
“不论怎么说,我在镜中救了你一命,没有我,你也出不来。算起来,你欠我两条命。”
“你前半辈子都在为你的大王效忠,现在你的大王没了,原本你的命该归我,可惜……你太懦弱,脑子也不清楚,仍在恨我,你的命我也不想要。”
姜遗光松开他,看他彻底瘫软下去。
他从喉咙里发出呜咽,那是全然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哀鸣,痛苦到了极点。
可惜,注视着他的人,心中没有一丝一毫怜悯。
世间人人如此,没有谁能逃掉,如果刚才斋宫贺也偷袭成功了,也不会有人同情他。
姜遗光来到门边,拾起刀,一步步逆光向他走来,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斋宫贺也直愣愣地看他,半晌,缓缓闭上眼,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
大王……我……是臣下无能……
过了片刻,他却感觉那把刀被放在自己手心。少年手指冰凉,比刀身暖不到哪里去。
“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吗?”姜遗光说。
“这把刀还是还给你吧,你就算拿着它,你也杀不了我。”姜遗光道,“你的心已经彻底崩溃了,你赢不了我。”
“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道。
斋宫贺也茫然又哀戚地呜咽着,手里尖刀哐当一声掉落,他抱着头,无比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呜呜痛哭。
主君之死,镜中梦境消磨,灭国之殇……足够将人意志压制到最低。
姜遗光看着他,看了很久,心里默默盘算。
良久,哭声渐歇。
斋宫贺也陷入巨大的渺茫痛苦之中。
比苦痛更痛的,是无力回天,无可奈何,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