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25)
杨质早便不是人了,他身上穿的衣物、放进火堆里的地瓜,包括后面端来的酒全都有问题。
此刻马厩的食槽里满满当当盛着腥红马血,那杯酒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几个仆从全喝了,唯独他和裴远鸿没有。
姜遗光看一眼食槽,毫不犹豫转身向外走去。即便扛着一个人,他的步伐依旧轻巧,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他还需要裴远鸿带自己进入那所谓的入镜者的群体中,他生来力气极大,带上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难。姜遗光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和裴远鸿都被盯上了,在对方昏迷的情况下,厉鬼应该会先选择裴远鸿。
当然,如果对方影响到自己的逃离,他也会立刻把对方丢下。
姜遗光很快就离开了驿站,来到官道上,快步前进,一边疾走,一边要把扛着的人弄醒。但对方明显陷入了某种异常状况中,针尖都戳进穴位了,也不见任何动静。
姜遗光边走边对自己念叨。
如果一刻钟后,裴远鸿再不醒来,就把他丢在路边吧。
第24章
带着山野气息的凛冽寒风不断刮过,黑暗包裹住正在不断往外逃的二人,一切都静得可怕。
姜遗光的速度很快,即便带着一个人也丝毫不慢。他跑开一段距离后,回头看去,就看那间亮着灯的驿站,忽然暗下。
那几个仆人应当是死了。
姜遗光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跑。
裴远鸿曾告诉过他,虽然得到山海镜之人需时不时入镜渡死劫,在镜外也容易招来一些诡异之物觊觎,但在镜外时,那些东西并不会轻易夺去持镜者的性命。
就好像,他们的命已经被这面镜子提前预定下,不容许其他厉鬼抢走似的。不过,若是他们执意送死,山海镜也不是完全的保命符。
距离他心中计划把裴远鸿丢下的时间,还有半刻钟。
裴远鸿固然能直接引他入门,能告诉他更多消息,可他身上带着山海镜,只要入京便有办法,例如寻那日同在棋局内的容楚岚或程巍等人。更何况,若是一刻钟裴远鸿都醒不过来,自己即便把他带出去,他也难以再醒过来了。
就是不知他在昏迷中经历了什么。
被他扛在背上的裴远鸿隐约小幅度挣扎着,姜遗光虽带上他走,却并不很顾忌保全对方。这条路有些崎岖,还长了不少低矮的野草,裴远鸿个子高,手腿修长,搭在尚未长全还是个少年人身形的姜遗光肩上,手被野草划来划去,很快就划出了不少血口子。
……
裴远鸿已经跑了很久,这条路却像永远到不了尽头似的,每每回头看去,都会看见那座凉亭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又是这样……
柳平城城郊外,他也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这些阴魂不散的厉鬼!
没有用的,无论他怎么逃,都是在原地打转。
相反,他越逃,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重,那股阴冷怨毒的目光,一直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并不断接近着他。
不会错的,它就在附近。
究竟……在哪里?
裴远鸿干脆勒马停下,他无意间一瞥,竟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满是野草划痕,几十道细小的口子,袖子上也划破了不少。
奇怪,他根本没有接触过野草荆棘地,又是什么时候弄伤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此刻马背上的鬃毛被风吹着落在他手面,裴远鸿忽然觉得不对。
这种微凉柔滑,还有点湿漉漉的触感……
这根本不是马鬃毛,而是人的头发!
他一直骑着这匹不知是什么的怪物在逃跑!
裴远鸿浑身寒毛登时倒竖起来,用自己也无法想象的速度下马向前飞奔,瞬间闪身离开原地数十米远。他边跑边回头看去,发现那匹等在原地的马甩甩头,朝自己看来,而后……
马露出了一个和人格外相似的笑。
快逃!!
头顶好几处穴位都传来酸胀的感觉,好似被针扎过,还有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叫着自己的名字。裴远鸿不管不顾往前跑,不去听、不去想。
厉鬼惯会迷惑人心,据说,在野外如果听见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时,千万不能答应。一旦答应一声,你就会被厉鬼带走。
可是,那叫着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还有些熟悉。
是谁在叫他?
那几个仆从?还是杨质?姜遗光?
不,不对,杨质……杨质的名字为何如此耳熟?不会错的,他曾在别处听过这个名字。
酸胀疼痛感更强,手肘一疼,晕开鲜血,裴远鸿撸袖一看,那里竟被不知什么东西划开了口子,根本来不及止血,又一道口子划上去,鲜血淋漓。
裴远鸿脑子里乱成一团,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复苏。
身后被无尽黑暗包裹住的凉亭依旧静静伫立在原地,从亭中走出一道又一道衣裳破碎、面容已经腐烂的身影,站在路边,和那匹马一样,静静地盯着裴远鸿看。
站在最前方那人无比熟悉。
他想起来了。
八年前那桩惨案,共有四十来人失去踪迹,其中便包括当时一名驿站吏员,在寻找自己妻子时同样消失在山中。
那个人,就叫杨质!
手肘上的伤口仍旧一道接一道划开,好似有人拿刀刻般,一笔一画,慢慢的,刻出来一个“醒”字。
……
一刻钟到了。
没有东西追上来,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姜遗光在路边把人放下,最后给他扎了好几针,后者仍旧一动不动。
“裴远鸿,我已仁至义尽了。”姜遗光弯腰从他身上摸了些东西出来。
印章、暗器、匕首等,平日里裴远鸿绝不可能让人近身摸走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姜遗光把玩着那把匕首,决定最后再试试。
撩起他的衣袖,正低头划着,姜遗光察觉不对,放下对方手臂,就看见裴远鸿眼皮不断挣扎着,无比艰难地睁开眼来。
“你醒了?”姜遗光面色平静地把印章等物件全部塞回他衣襟袖袋内,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醒了我们就快走吧。”
裴远鸿还有点懵:“你……你没死?”他撑着坐起身,四处看看,视线又移回眼前表情淡淡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年脸上,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活人,问道,“我们还在驿站附近吗?”
他方才应当是被鬼勾了魂去,还好……还好姜遗光把自己叫醒了。
他竟没有丢下自己。
姜遗光点点头:“确实,我察觉杨质有些不对劲,费了许多功夫才带着你一道离开。不过你的那几位仆从和马匹应当已经死了,我无能为力。”
“无妨,还要多谢你才是。”裴远鸿站起身,拍拍灰,不顾鲜血淋漓的手臂,肃然向姜遗光一躬身行全礼,“多谢姜小兄弟救裴某一命。”
不论姜遗光此人有多大疑点,但他确实救了自己一命,裴远鸿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困在那间凉亭里,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姜遗光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匕首,温和一笑:“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这里并不安全。”
二人不断向前疾行,裴远鸿自知已被厉鬼盯上,恐活不长久,又念及姜遗光的救命之恩,便将密信连同自己方才经历一并告诉对方。同前些日子相比,此刻他对姜遗光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可亲。
“若我死去,你就带着这枚金印,去京城东边四喜巷内一家福来茶馆,寻他们掌柜的……”
“山海镜中奥妙颇多,我也只知些皮毛,但据说,渡过十八重死劫后,便可有大造化。你将来渡镜中死劫时,万不可像今日这般仁慈,切记以保全自己为先……”
裴远鸿这些时日都在不断奔逃,只觉双腿好像被绑上了千斤重物般愈发沉重,他还未察觉出什么,只以为是太过疲惫,不料姜遗光却停了下来。
他后退几步,伸出手往下指了指,语气平静。
“裴兄,你的鞋。”
裴远鸿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足上原本穿着的一双皂靴,竟变成了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绣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