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463)
顺利回京。
这回姜遗光不再住在原来的庄子上,而是住进了京城中一处四合院里,房间按照原来的陈设原模原样摆好了,甚至连他离开前桌上放的一碟栗子糕也在。
有近卫们不吝惜药材进补,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加上他底子本来就好,姜遗光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可姜遗光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念……
将离。
这些秘密,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京城里近日的动荡他也打听了一些,他自然知道念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皇宫里那位九五至尊想必也知道了。
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他第一个碰见的近卫裴远鸿,在柳平城无人敢违抗其命令,是因为他本人有那么大的权力吗?
不,仅仅是因为他代表陛下而已。
只要沾上这个名头,他能号令一切!
这样一个人,功夫厉害,又十分聪明,对皇帝忠心耿耿,想必也要花大力气培养。可当他违背近卫的规定后,照样被处死。
皇帝甚至不必亲自下令,他或许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那是姜遗光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他随时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可能是因为镜子里的鬼怪,也可能会因为镜子外他做错了某件事,违背了某个规则。
镜中鬼怪无情,可镜子外……又比鬼怪好到哪里去呢?
他原来懵懵懂懂,只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被关入死牢也不慌,因为他觉得有办法能逃走。
但这一回他很清楚,如果他应对不好,恐怕他这次再被关入大牢时,不会再有其他人替代他行刑了。
姜遗光慢慢回想发生的一切,从柳平城的古怪诡事,到回京后,事无巨细地在脑海里盘算。
不过,也有好处,要是这件事运作得当,未必不能成为他的助力。
他听闻了今年两广大旱一事,据唐垚说,一旦有天灾,朝廷最头疼的的就是灾民回流问题。原来的两广总督强行扣下人不让他们走,后来更是直接把长眠诅咒传到了本地,让那些灾民死在睡梦中。
但即便死了那么多人,因为没有人乱跑,周边地区没有流民作乱,赤月教等反贼也没法蛊惑民心。而且因为长眠诅咒后人都睡着了,睡着了就不必再吃粮食,等赈灾粮送到以后,长眠诅咒差不多也解开了。
所以算来算去,死的人竟然比以往大旱时还要少一点。
这反而成了那位总督的功绩,吏部考核时最少也是个平调。
姜遗光心里思考。
因为念的缘故,京城里的确死伤多人。甚至可能牵连到某些高官。
这该如何扭转?
等他身体终于好得差不多时,近卫们果然来盘问了。
他离京数月,去时还穿薄衫,如今都换上了皮袄,这之中发生的事不少。
和他一起去的入镜人们有不少事印象都模糊了,近卫们也是听说过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能,才抓紧时机盘问,希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出东西来。
一问就没完没了,三天三夜都没停歇,和审犯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令近卫们还算放心的是,姜遗光原来年轻气盛,出去历了些事,总算有了几分敬畏,该说的全都说了,没有隐瞒。
他们当然不知道,姜遗光用小时候父亲关着自己的法子,强行让自己把不该说的事全都“忘了”。
一旦说出去,他必死无疑。
勉强混过去第一关后,姜遗光就提出了想去藏书阁看看的请求。
他并不是真的想去藏书阁,只是黎恪想办法通过唐垚递话来,邀他去藏书阁一叙,估计是有什么事想和他说。
黎恪也被近卫们严加看管,据近卫们观察,黎恪似乎心里生出了些怨望,他们当然不敢放黎恪过来探望姜遗光。
这两人听说交情不错,姜遗光本就是奇怪的性格,要是被黎恪说动了,也生了反骨,那可怎么办?
近卫们把姜遗光的口供一层层往上递,最后递到龙案上。那位的心思他们也不了解,万一他看过后觉得姜遗光罪孽深重怎么办?于是又等了几天。
上头的命令传下来。
“准。”
这就是暂时不动他的意思。
姜遗光定下要去藏书阁的日子后,黎恪那边也要求进藏书阁看看。
和甚至变得有些温和的姜遗光不同,黎恪此时的模样……任谁看都不能算太好。
他回来后,发现自己卧病在床多年的父亲也去了。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
黎恪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熟练地办了丧事,匆匆下葬。等下葬那天,祖母听着外面吹吹打打,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于是又办丧事。
头七之后又头七。黎家上下缟素,不见半分喜色。来来去去的邻居都觉得黎家似乎有些晦气,避开了往他家门口走。
黎恪也不在乎。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原来早就想过寻死。他是真心想要死在那场死劫中的,可姜遗光还是把他拉回来了。
那他这条命,总该再落得有点价值才是。
他知道,姜遗光回来后一定会受怀疑,他也知道,善多从此以后行事会更艰难。“念”让他直接暴露在了所有近卫的眼皮子底下。
他能帮助善多隐瞒念的秘密,其他入镜人能吗?
他们能因为镜中救命之恩隐瞒一时,哪个又能真正隐瞒一世?焉知他们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要挟姜遗光做什么事情?
更何况……他心里的恨,从来没有消失过。
古有精卫鸟,被海淹死后,日日衔来小石头填海。
他这只蝼蚁被一滴水淹死,自然也能痛恨大海。
他估计报复不了了,但是……让姜遗光来动手,不是也不错吗?
姜遗光……他是多么特别的一个人啊。他做不成的事,善多一定能行。
黎恪脑海里日日夜夜都有这些念头盘旋,近卫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黎恪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心思,所以更加无所顾忌。
“……我知道他会去,你们让我也去。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回来。”黎恪吊着嘴角露出笑,和以往很不一样的直勾勾的笑容。
“你们有那么多人看着,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难不成你们还怕我做出什么事来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就剩这么个当做亲弟弟一样看待的人,你们不让我见一见吗?”
“把我逼到绝路,我会作出什么来,你们也不想看到吧?”
……
近卫们还是同意了。
他们感觉到黎恪想要寻死。
入镜人中寻死的人不少,十重以后的更多,近卫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预定进入藏书阁的时间在三天后。再有几日就是寒衣节,姜遗光随大流买了纸钱、衣物,纸扎的金银元宝、车马宅邸等物。近卫们允了他会柳平城的请求,寒衣节那日,他也能回乡上坟。
之后,他便自觉蒙上眼睛,任由马车把自己带去藏书阁。
他还担心黎恪不能来,可等自己进去以后才发现,黎恪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高高一圈书架环绕,寂静无声,唯有书页散发出的墨香味。
两人各自拿了书来到桌椅边坐下,黎恪为姜遗光倒了杯茶,笑道:“你可算醒了,我听说你昏迷了多日。”
姜遗光握着茶杯嗯一声,继续翻阅,“几天前就醒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当然,真正原因可不是什么来不及,纯粹是近卫不让他们有往来罢了。
黎恪又笑:“你这下看着倒像突然长大了不少。”
姜遗光看他一眼,道:“你也是。”
黎恪知道他在说自己长出的白发,无奈摇头一笑。
二人看过一本又一本,随意讨论卷宗中的破局之法,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多数是姜遗光在喝,黎恪很照顾他,不断替他斟茶。
行动间,露出手肘下尺来长的一道疤。
姜遗光问起,黎恪只轻描淡写说他在家里不慎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