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119)
一窝蜂往下涌去的船夫士兵们群龙无首,传旨太监挤在里头也没个主意,尖着嗓子叫:“不要慌,吵什么?”
几个小太监轮流随身带着明黄圣旨,匣子背在背上,一刻不敢离开。此刻他们卸下抱在了身前,往人群中挤:“你们的百户老爷呢?他去哪了?”
一道声音悲怆着回答他:“周百户刚才被浪卷走了。”
蓦地,当中一道人影倒下去,头颅骨碌碌滚地,血溅三尺高。
正是方才大叫着惹怒海娘子的一人,声音极响,吵得人几乎发疯。
九公子森冷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谁再多说一句,有如此人。”
一片乱糟糟终于安静下来。
有人咽了口唾沫,终于想起了身份尊卑,想起了这些时日和自己等人和平相处的人的真实身份。
“九,九公子饶命……”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许多人在晃荡中跪成一片。九公子提刀,指向第一个跪下的人:“其他人不必再吵,百户既死,你就是新的百户,他们交给你,可能做到?”
新上任的百户正是那位给姜遗光说闽省纸扎故事的红黑脸大汉,他上午才小小地出了风头,这会儿又被临危奉命为百户,叫其他人嫉妒也没奈何。
谁叫他们没对方会拍马屁呢。
临时把这些士兵整顿过后,九公子脸色才好转下来。
蓦地,船身又是猛地一颤,发出重重声响。
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到了船上。
九公子示意几人绳索绑在一块儿,出去看看。那几人一手拉一手,小心翼翼往外挪。
可能什么消息也没有,可能那不过是落在一块船上的石头。过了好一会儿,那群人才从湿淋淋变得更加湿淋淋回来,眼里满是不解。
“甲板上,有个这么大的蚌。”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很大,我一双手都抱不过来。”
“九公子,我们不知道那蚌是哪来的,但它真是突然出现在那儿的,和我们没关系。”
其他四人还好,唯有姜遗光,隐约猜到了什么。
细绳打个结,缠在栏杆附近,姜遗光拔腿就往外跑,他要去看看那个船夫说的是不是真的。
“善多!”黎恪没叫住他,不由得着急,“这种天气他出去做什么?寻死吗?”
兰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和黎三娘抓得死紧,闻言道:“不用担心他,他聪明得很,自己会回来的。”
黎恪虽知对方心眼、身手等都要比自己好太多,仍旧不免担心。
船只剧烈翻涌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有了几分和缓的意味。
那头,姜遗光跑上甲板,果真看见了——
一块伸开双臂都抱不住的巨大白蚌,蚌壳紧闭,一人高左右,中间严丝合缝合拢着,不知是死是活。
姜遗光定定地看着那个东西,忽地猛冲上前去。
山海镜衔了一小半在口中,死命咬住,两手拿了刀和匕首,狠狠从边缘部分捅进去。
如果……如果真是像自己说的那样?该怎么做?
船上那么多人听到了自己说的故事。
姜遗光两手心的刀都插入了蚌壳缝隙中,往两边狠狠一划。
“啵”的一声,巨大蚌壳被一点点打开了。
即便此刻狂风暴雨,也依旧有不少士兵从船舱里挤出来,看他如何打开蚌壳。
更多是为了看热闹。
谁也没想到,蚌壳里会是这种东西。
姜遗光口里的山海镜,照亮了前方。
蚌壳里,坐起一条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长东西。
它身上裹着一层漆黑黏腻的、淤泥一样的事物,散发着恶臭。在蚌壳底下,还散落着一些血红色的珍珠,同样散发着不祥的光彩。
此刻,姜遗光的心里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口中咬着的山海镜发出一阵灼热,蚌壳里那个模样奇怪的东西就变成了一滩血水,蓄积在底。
怪异的是,当它变成血水以后,风浪竟就这么渐渐停息了。
不少人还挤在船舱里,你看我我看你,等确实没有危险了,才敢迈出门去。还有一些人扒在门框边探头,问:“姜小公子,那是什么?”
更多人则是想起了姜遗光说的那个故事:海中捞起一枚巨蚌,蚌壳里藏了鲛人尸首,还有鲛珠、鲛纱等物。
这下,他们看姜遗光的目光,有些奇怪起来。
要说这是鲛人吧,但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鲛人,但若不是,为什么会和姜小公子说过的事情那么像?
风浪停止后,黎恪就不断从人群中往外挤,很快来到姜遗光身边,看到了那一滩积在蚌壳下的血水。
“这是什么?”黎恪不免惊奇。
他才发觉姜遗光似乎又有什么心事,多问两句,才得到对方一个模糊的回应——对方觉得,这古怪的大蚌壳好像是冲着他来的。
五个人再次聚在了一起,旁边是高大的白色蚌壳,兰姑嫌它臭,让黎三娘压着壳不让打开。几人听姜遗光迅速说完了自己白日的经过。
“所以,你是觉得,怪像皆因你所思而生?”兰姑有些讶异。
“我不确定。”姜遗光面上毫无表情,“就像兰姐姐你所说的,那封信本就是障眼法,因我太忧虑,才会真正写下那封信,若我不多想,那封信就不存在,也不会被我看见。”
“我不确定这个故事是否也一样,我不说,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心中还有一层更加隐秘的忧虑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藏在他“念想”中的那个诡异怪物。
它还在。
是它引起的吗?
它能诱使自己写话本后产生的诡异,能联合兰庭寺鬼魂……它真的只是一团什么都没有的念吗?
黎恪害怕他自责,拍拍他肩:“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这和你没什么关系,不必管,你不过是说了个故事而已。”
姜遗光摇摇头,却又不说话。
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叫这艘船再度失去了近一小半的士兵护卫,清点过人数后,新上任的那位百户大人不免丧气。
来时还是整整齐齐刚好一百个兄弟,路还没走到一半呢,就因为莫名其妙的天灾损失小半,谁也高兴不起来。
姜遗光叫来几个人,让他们一起把蚌壳推回海里。
他说的故事正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并不想贸然更改。
船夫们忙不迭放下帆,整理甲板上散落的东西。
待大蚌壳搬走、其他人亦离开后,姜遗光站在原来的地方,望着江面一动不动。
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身上的“念”还在,它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又会让自己无意间说过的哪一句话?写下的哪一段文字成真?
天边一直灰蒙蒙的,天尽头,和江水连接处模糊不清,从那里隐约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
难以描述那是什么声音,和昨日听到的呓语又有些不一样。这回听到的声响要更大声些,更像人一些。
不知怎的,他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就在心中认定了——这就是大海的声音。
可他根本没有见过大海。
姜遗光走近了一步,扭过头,问身边人。
“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
忙碌的船夫闻言放下手头活计,细细侧耳去听。
“姜公子,你这一说……好像还真有,我老觉得我听到了江海的声音。”
“我也是……”
白日这些人都在。一回想起来,各个脸色发白,白天第一个讲故事的士兵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不要去想,不要去听!”姜遗光大声说,见着几个人眼神已开始逐渐呆滞。
不要去想……
不去想,不去听……
姜遗光甩甩头,也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叫他根本没法忽视。
渐渐的,大海的呼唤变得响亮、清晰。
那一声声浩大,恢宏又飘渺的声音中,隐约吐露出几个字眼,既是模糊不清的,又叫人觉得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