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上(405)
甄二娘不敢隐瞒:“是。”
“把他的卷宗全部带过来。”上首黑衣女子冷漠道。
她的脸很古怪,容貌娇艳,眸子明亮,偏生从额头到两边脸颊各生出一道狰狞疤痕,将一张本该漂亮明艳的脸用刀疤划成三份。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也丝毫没有媚态,反而凶狠无比,如择人而噬的野兽,任谁见了那双眼睛也要在心里打个突。
“不光是卷宗,他的所有……全部带过来。”
甄二娘早有准备,又应一声“是”后,拍拍手,让人送了来。
有她在前面顶缸,其他人自觉趁机告退。上首女子也不搭理他们,让他们多带人把剩下还活着、能调动的入镜人全部关在一起住后,坐着静静等待。
她的静却也不是寻常女子的安静,而是像一团强行被压抑的火团,一只强忍着捕食欲望随时可能暴起的凶兽。
姜遗光的卷宗被手下人快马加鞭送来,甄二娘呈上去,退至一旁,屏息以待。
屋内刻漏一点点滴水,用于计时的剑标逐渐上浮,甄二娘不知不觉间背后生出了冷汗。
她不知对方看出了什么,只见到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裴远鸿?他又是哪个……他把镜丢了,又叫姜遗光捡着了?”
甄二娘忙恭敬道:“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裴远鸿的镜子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女子不依不饶,“他为什么带着镜子去柳平城?”
这些甄二娘早就熟记于心,娓娓道来:“因白大儒的一位学生突然惨死……”
“所以,白大儒的那个学生为什么惨死?查出来了吗?”女子似笑非笑,“姜遗光他的祖父又为什么突然被自己的孙子杀了,查出来了吗?”
“我看卷宗,姜遗光不像好杀戮之人,他做什么才要杀自己祖父?”
甄二娘额头冒汗。
“裴远鸿说他镜子丢了,镜子来源为何?上个主人是谁?在柳平城怎么丢的?姜遗光又是怎么捡到的?裴远鸿为什么会知道姜遗光捡走了镜子?”
“还有,他写的那个话本又是什么东西?柳平城的知府为什么突然发了疯?裴远鸿为什么不让姜遗光收鬼反而要选择和他一起入镜?这些你们都查出来了?”
一连串咄咄逼人发问,叫甄二娘几乎无路可退,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唯有最后一句还能辩解一二:“裴侍卫他或许只是不清楚……那时他确实应当不清楚,一些规则还是我临时教他的。”
“不清楚,所以敢入镜?”女子讽笑,“我看他清楚得很。”
“原本我以为姜遗光能先从幻境中逃脱,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现在看来——他身上秘密不少。”女子指尖点了点卷宗上某行字,状似惊讶。
“第一次入镜,就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实在好胆色,好气魄……”
这样的行为,真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做出来的?
一个正常的、父母双亡,被抱养长大的少年人应当是怎样的?反正不可能像他一样。
即便性情古怪,可再古怪,一个人的性子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形成。如一个善良的人,不可能突然间杀人如麻。一个阴郁孤僻的人,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变得健谈。
甄二娘冷汗都要落下了。
是了……
姜遗光能面不改色剜人眼睛,能谈笑风生中夺人性命,他在被发现的前十六年,真的如裴远鸿所说那般,是个性子能称得上不错的倒霉人吗?
“既然知道有问题,还不去查?”上首女子反而冷静下来,不断转动手上扳指。
这次事件闹得太大,陛下自然也有耳闻。
他甚至对这场闹剧中有至关重要作用的姜遗光起了兴趣,断言他能过十重死劫。
要是陛下见了他,等后来又查出姜遗光有问题。到那时……他们万死也难逃其咎。
甄二娘被女子训了一通,灰头土脸下去,临走前还不忘把姜遗光一应书籍卷宗抱走,封好了预备再带回去。
大人教训的是,她想。
那时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那样明显的可疑之处,他们竟也没有怀疑。
甄二娘问过跟随自己来的庄子上仆妇,从她口中得知,姜遗光和庄子上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除了那个赵瑛……是姜遗光曾经夫子的女儿,小时有些来往,后来夫子暴毙,其遗孀连同女儿视姜遗光为仇人。
不过……他似乎和容家大小姐,以及一个姓黎的入镜人也走得近些,好几次还主动拜访。
姓黎的……黎恪?
甄二娘心里想了些什么,让车夫把自己送到黎恪住处附近的茶馆,再让手下人把黎恪请来。
至于赵瑛……回去再说。
黎恪来时还有些迷惑,进了近卫们开的茶馆,见着甄二娘身上服饰立刻明白过来,当即行礼,口里问好后,又问大人唤他来有何事。
甄二娘便直白问他对姜遗光了解多少。
黎恪思索片刻:“可是善多他出了什么事?”
甄二娘不耐:“与你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只需将你所见所闻告诉我就好,不要隐瞒。”
卷宗难免有错漏,文字记录和当面交谈,口吻总是不一样的,一些表情也能泄露出人的小心思。因而甄二娘才决定亲自走一趟。
黎恪不敢再隐瞒,斟酌片刻,道:“善多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哦?”甄二娘来了兴趣。
大多数人都觉得姜遗光是个怪胎,怎么黎恪却不一样?
黎恪道:“他心无善恶之分,也不通人情世故,全看旁人对他如何,他便一样样回报。”
黎恪嘴上这么说,面上真挚,脑海里拼命思索。
姜遗光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甄二娘亲自来找他问话?
他去了倭国……藏书阁里放出的最新卷宗中,数百人渡同一死劫,他立了大功,应当是功劳才对。
不过,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全都是从那场死劫中活下来的入镜人。他们明明逃了出来,却还是诡异地死在了镜外。
难道说……这些和姜遗光有关?甄二娘以为那些人是受了姜遗光牵连?
听说善多在倭国,他怎么可能远隔千里让这些人坠楼而死?
可甄二娘的口吻,听上去很笃定善多做了什么。
黎恪脸上还带着些许被找上门后不安的笑,心里沉思。
甄二娘问姜遗光是个什么人,她明明是负责姜遗光的近卫统领,却要来问他,那就说明这事应当和善多私下行事有关。
是他做了什么被发现了?
应当也不是,他对那群入镜人的态度很明显,不亲近,不远离,也不会特地做什么以示合群。
再一想,他回答“心如明镜”后,甄二娘明显有点意外,意味着她觉得姜遗光不像这样的人。可观善多言行,他在镜中虽杀伐毫不留情,镜外却能称得上本分顺从。按理说甄二娘不应该插手才对,现在却忽然要了解姜遗光是个什么性子,一定是有什么契机。
……是了,镜内!镜内有几次残忍手段的确出人意料,不像是寻常人能使出的做派,所以才惹来甄二娘怀疑。
或许,她还要查姜遗光从前的事儿。
姜遗光的本性……那个契机……
黎恪也只能联想到最近坠楼而死的那些人了。
奇怪得很,从镜中出来,依旧被鬼怪害死,却查不出原因……
姜遗光本性……
蓦地,脑海里闪过一幅画面——姜遗光认真地和他说:“……我的亲友都死了,你要想当我哥哥,恐怕也有大祸临头。”
“……我不信命数,可有些事情却也说不清楚……”
命数……因为亲近姜遗光就死去的人们……那些坠楼的入镜人……
黎恪心底忽地被重重一击,酸涩到几乎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