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妄为(178)
“楚”字的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痕,好像是一方想要写字,另一方却想要起身离开。两厢对峙下,最终是想离开的那一方占了先,直接起身便走,毛笔滚落入花丛。
“他这是真疯了啊……”方济之蹲在那具扭曲的尸首边,“一个人生生分出了两道意识。”
“那他尸首现在躺在这个地方……是清醒的他想要上去拿走毒蛊之书,却半途遭到蛊虫反噬,结果书也没能拿成,人也没能爬到阿莎身边?”池羽有点不大好受,“这也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想说惨,可又有无数人因廖子辰这本书受难丧生,想说恨……也无法恨得纯粹彻底。
这人被命运蹉跎,从意气风发的将星沦为一个疯子。疯癫时筹划着灭世,清醒时又挣扎着想对抗另一个满心仇恨的自己。
“他明明已经拼命占到了上风……”池羽摸了摸那道扭曲拖长的划痕,“为何造化到了最后还要作弄他?”
难道廖子辰此生所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为何到死也不愿给他一个体面?老天就偏要让他徒劳滑稽这一场,挣扎到最后,既没能挽回自己设下的危局,也没能在死时爬回爱人身边?
池羽怏怏不乐道:“而且,照这札记看,廖将军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死的,赵夫人又说凤不落的火也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烧的。这岂不是等于,廖将军前脚刚死,蛊书才放上山洞,后脚就孟南柯闯进了这么难找的凤不落,还找到了这么隐蔽的山洞?”
这人怎么就他娘的这么幸运了呢?
“……”众人都陷入默然。重三小声啐骂了句:“贼老天!原本让廖子辰把蛊书收了,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灾祸了……贼老天!”
所有人中,可能也就只有方济之还有点愉悦的意思,抱着顾长雪和颜王拨给他的书稿扫阅一通:“好,好!原来如此……池羽,等回客栈,你同我一道走。我们采办些东西,尽快将解药做出来,彻底拔除惊晓梦!”
他等了半天才等到池羽一句怏怏的:“哦……”
她一下蹲在地上,丧得像朵蘑菇:“这蛊案……就算结束了?没有要打的大魔头,也没有什么恶战……我怎么觉得,空落落的呢?”
“是啊……”众人正跟着有些怅然。
方济之一脚踹在池羽屁股上:“你还想轰轰烈烈干一仗?!还不快跟我回去把蛊彻底解了,你怕不是想逃明天的帖经课吧?”
池羽被踹趴在地,傻眼半晌,猛然爆发出一声惊问:“——不是吧?!这么大的案子,这么沉重的过往,我——我明天还要早起背经文?!”
“天塌了吗?你死了吗?不死就得背。”方济之眼神铄锐地猛然往旁边一转,盯住蹑手蹑脚想开溜的千面,“你还敢跑?我这几天不在客栈,没人查你们功课,你们莫不是一点儿功课都没背?”
千面登时弱柳迎风似的跪倒了,两眼放空:“放我回大牢吧……让我做牢役,让我为那些偷走的字画赎他一辈子的罪……”
方济之满脸不耐地拿书稿抽着这两人的后脑勺催人走。
“……”场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令人无言。众人哑巴片刻,又在这种似乎寻常平凡的相处氛围中慢慢活泛起来,交头接耳着互相拍拍肩膀,该收拾的收拾,该行动的行动:
“算了算了,案子破了是好事,回头解药制出来,这西南的雪也该停了吧?”
“对对……那个什么,雨过天晴,苦尽甘来。这……未来定然会变好的!”
“啧。我觉着池羽和千面是好不了了。这俩人这些天一个埋头解蛊,一个负责跟踪,根本没空背经文吧?这方老一检查……”
在场的人悄摸摸地将眼神转向那三位下令池羽解蛊千面跟踪的祖宗们。
司冰河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地上的白骨,颜王则像是在走着神。
也就顾长雪想着“傻逼编剧写的傻逼剧情总算捋到了头,等蛊一解,这世界就彻底自由了吧”,还有心情回应这些目光:“这不是挺好的。”
……哪里好了??众人错愕。
有学上,有书念,不就意味着世间安泰?真要是战火纷飞,书哪还能念安稳。
顾长雪随口说了句:“他们也不过读了不到两个月的书而已,又没让他们读个九年。”
正捂头赖在原地的千面表情猛然震悚:九年?!
顾长雪算了算大学、研究生、博士、博士后的时间:“再加个十几载。如此不求上进,如何能考功名?”
就算是大学生都有卡毕业论文导致毕不了业的,博士之流就更卡了……古代科举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人一辈子也考不出功名,学习学到死。
……啧。那对于必须得考中功名的千面来说,岂不等同于考不中就得无限复读?
“寄读生”池羽流下了辛酸的眼泪:“谁还记得我就是个破打铁的……”
“……”“准考生”千面缓缓就地躺下,安详得像一具等待被推入焚化炉的死尸。
第一百二十章
入山时,雪雹还下得肆虐,出山时,却只剩小雪。
众人回到客栈各自休整,等备好回程的行李,已是深夜。
顾长雪搬了把椅子坐在敞开的窗边,听到楼底下传来池羽的声音,正嘴碎地缠着重一要吃炖肉,一群年纪小的暗卫也跟着起哄。
玄银卫仗着颜王上了楼,臭不要脸地跻身于九天间,聒噪地敲着碗说饿。
楼下大厅热闹得像挤进了一百只鸭子。
“不觉得吵?”
颜王带着湿润潮气的手指从后方探来,碰了下他的耳垂。可能是因为刚出浴,显得有些温烫。
他的嗓音也消了大半的冷意,乍一听温温沉沉,格外适合这样的雪夜。
“……”顾长雪抿着唇揉了下被碰的那一边耳朵,“风大,能压下去大半。”
他回过头,抬眼的时候愣了一下,看见颜王散着墨发,随意披着一袭雪色内袍,结实的胸膛露出小半,犹自蒸腾着水汽。
他其实很难得看见颜王如此随性的样子。
大部分时候,这人的神经总是绷着的。哪怕只是在他身边坐着、与他并肩而行,颜王也总是走在右边,手看似自然地垂落,其实摆动的幅度很小,总保持着能够随时拔剑的距离。
与他同塌而眠时,睡的位置也总是取决于哪一侧靠外。
像这样的人,哪怕是刚沐浴出来,哪怕是即将上床入睡,衣衫和头发也总是理得整整齐齐的。为的倒不是什么风度脸面,而是防备着下一刻就会有一场恶战,散乱的衣衫和长发终归累赘拖累。
像现在这样全然放松、不设防备的样子……
顾长雪喉结滚了滚,莫名抬了下手,“咔嗒”一声轻响,将敞开的窗户关上了。
颜王的眼神随着他的手看向紧闭的窗,像是被逗乐似的忽然偏头轻笑了一下:“陛下不嫌这客栈气味难闻了?”
“……”顾长雪绷着张冷脸蹦了一句,“要你干什么的。”
“不知道。代理政务,镇戍四方?一般摄政王都该为圣上做什么?”颜王故意压低了声音,手撑着靠椅的后背倾身而来,“总之……应该不是用来饱暖思□□的?”
寒铁的气息侵袭而来,挤占了每一寸呼吸的空气,顾长雪倏然蹙了下眉,舌尖紧紧抵着下唇,总是冷然的面上露出几分难耐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