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妄为(171)
“民女头一回知道,原来家并不等同于囹圄,原来被人疼爱是这种滋味。”赵夫人带着几分不知是怅然还是厌恶的神情说,“不像在凤不落,就连与民女处境相同的阿娘都只会怨恨我,为何不是男子。”
所以她后来便干脆随了老大娘姓,又请老夫人替自己取个新名。老夫人想了个把来月,才敲定了“浣纱”二字。
一来夸赞自家女儿的美貌。二来取“换莎”之音,意为舍弃过往那个她不想再回忆的自己,往后便是新生。
“往后数年,民女过得很顺遂,好像换完名后,真的得到了新生。”赵夫人轻轻道,“民女同赵哥日久生情,不久便成了亲,又很快有了身孕。”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进,直到某日午后。
赵夫人神色淡淡道:“民女已经不止一次提及‘偿报不公’这回事,其实也是在那一日突然想通的。”
那日午后,她搬了椅子歇在后院,赵哥坐在一旁替她打扇,顺道嘟囔着怀孕得多补些什么养身体。
“一群村人忽然闯进家门,指着民女说这女人就是蛊婆,村长快些除了这祸端。”
她皱眉扫了一眼便认出了,其中几人在几日前想轻薄她却未遂,明摆着是来报复的。
赵哥自然不干,冲上前与人理论。可那群人的眼光早就落在赵浣纱身上了,期待着一会儿能按照以往溺杀蛊婆的流程,将人剥光了绑在树上,顺道占些便宜,再扔进河里溺死了事。
“赵哥不允,他们便推拉起来。失手之下,赵哥被推倒在地,头撞在石头上,人便没了。”赵夫人垂着眼睑,“他们杀蛊婆还算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可杀赵哥却没了能遮掩的理由,惊慌之下也不敢再纠缠,推推搡搡地逃了。”
她半坐在躺椅上,甚至还有些茫然,等再反应过来时,老夫人也闻声颤颤巍巍地出来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儿子后猛然僵住,良久扑过去大哭,没几声便厥了过去。
“再后面,陛下便知道了。娘大病了一场,民女也不敢在村里久留。那群人害了人又不愿伏罪,等反应过来定然是要对我们娘俩下手的。所以民女便带着娘一路逃出村子,肚里的孩子也在路上没了。”
那么多年的苦难和流离失所,真正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十几来句。
赵夫人轻笑了一下,只是眼底没有一丝真实的笑意:“逃亡的路中,民女总会胡思乱想。从生到此时,似乎除了那一场火,没见过哪个恶人受难,好人却总是在绝处更遇雪上加霜。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硬逼着这世间往险恶的泥潭走。”
尤其是后来她走投无路,加入邪.教,从选择同流合污的那一天起,她便幸运得不可思议……
“……”众人都听得眉头紧皱。
顾长雪同样锁着眉宇,只是考虑的角度同其他人不同。
他很清楚《死城》原本只是个烂尾的剧本,即便能演化成立体的世界,剧情再怎么大变动,有些核心的剧情是不可撼动的。
好比编剧设定了“京都蛊案与吴攸有关”,那就得有关。世界为了合理化这个结果,前面铺出一系列长路,或许都是为了达到最终这一目的。很可能赵夫人口中的这些不公,都是受了剧情的不可抗力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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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飞雪是否可以视为一种标识?
标识着“这个位置正受到剧情的影响,所以才如剧本所写的那样【半庭薄雪半庭夏】”。而每当他们破除一个地方的冤案,将解蛊的进度推进一步,也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彻底摆脱了剧情的控制,不会再走向剧本设定的【世界石化】的结局,所以雪才会骤然停止。
如果这样想,那这些日子接连遇上的冰雹、滑坡、坠石等等……就也能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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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不落是最后一处受剧情控制的地方,一旦这里的蛊案水落石出,惊晓梦彻底得解,那剧本就再也无法控制这一方世界了。作为最后的反扑,这些频繁得莫名其妙的小灾小难,反倒显得不痛不痒、不值一提起来,他甚至有些困惑,这剧情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反扑,不然怎么不弄个谁也躲不开的大地震?
顾长雪出神片刻,缓缓收回视线,捋着大氅的绒尾沉默须臾,终于站起身:“赵夫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不记得去凤不落的路?”
“记得。”赵夫人抬起眼,“化成灰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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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听这架势是要马上动身,连忙起身准备起来。
司冰河从不远处穿过人群走过来,手里捻着一张纸:“赵夫人,我再多问一句,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他将手里的纸往赵夫人面前一递,居然是方济之的画像。
顾长雪下意识地望向重七,果然看见对方正收敛笔墨。
赵夫人困惑地看了会,摇摇头。
她本以为自己的回答会让定王殿下失望,结果对方只是“哦”了一声,慢吞吞将画像收起时,一直绷紧的冷脸上居然显出几分放松的神色。
赵夫人:“??”
这放松好像会通过眼神传染,定王殿下左右看了看,跟景帝和颜王分别对视了一眼,另两人都是微微一愣,紧接着紧绷的肩背不约而同地一松,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担子。
“……”赵夫人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小声问看起来最好亲近的重三,“他们这是……?”
重三木着脸:“如果你跟着这三位的时间再久一点,就能明白了。”
赵夫人迟疑:“明白……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什么内容?”
重三呵了一声:“明白人和人是不一样。”
有些人吧,天生心上开的眼比较多。
·
出发去凤不落前,顾长雪特地去了趟池羽的厢房,把还在研究惊晓梦研究得天昏地暗的池羽给拎出来。
“嗬……”池羽出屋的时候活像一只行尸,黑眼圈大青脸,两只眼睛发直充血,去吓人都不用化妆。
司冰河刚伸手把她下巴一抬,她就哽咽一声,两行眼泪悲伤流下:“我做不到啊……”
“……”司冰河无语地拎着她,转过头对顾长雪解释,“近些时日,我们试着不去看方老提供的解蛊方向,自行想解,结果一直在撞死胡同。说实话,我甚至不明白那些刁钻的解法方老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能琢磨出来这些解法,方老又为何总显得没脑……呃,不是很愿意动脑。”
一直到前不久,他于某天夜里精疲力竭地拿起方老写的解蛊思路看了又看,忽然品出几分真意。
平日里相处时,他总觉得方老没什么架子,有什么地方想不明白就干脆利索地问,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别人会不会觉得他愚笨。
可他看着眼前犀利张狂的文字,忽而明白了——这其实并不是“没架子”,而是一种极致的傲气。
方济之很清楚以自己于医术、蛊术上的实力,即便平日里懒得动脑,也不会有人敢轻怠他。所以他不需要遮掩自己的懒,也不用非得在他人面前表现得机智,来赢得他人的尊重和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