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徘徊之城(165)
甘拭尘把病房里的灯光调暗,虽然是单人病房但还是把声音放低了:“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甜哥以前的事,想知道。”
“多久以前的?”
“很久很久以前的。”
甘拭尘又笑,“从记事起?”
“噢,好啊!”
“好个头。又没特别的,没什么可讲的啊。”
虽然如此,甘拭尘还是尽量回忆能够回忆的以前,慢慢讲给他听。讲他那对未成年就生下自己的少年父母;讲他如何混迹于贫民窟的帮派之中长大;讲他第一次拿刀,第一次学刀;讲他如何进入血花;讲他选择任务的标准;讲他如何死里逃生遇见红黛;讲他如何成为甘拭尘又为何成为吴会计;讲他的白猫咖啡馆。
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净火或者甘拭尘到现在为止的人生其实乏善可陈,甚至跟黑狗也没什么不同。如所有人一般出生长大,成年后找份工作谋生,意外受伤后提前退休,转行做点小生意。没了。
除了工作内容有点危险,实在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传奇且魔幻。
“甜哥为啥去血花?”
“好玩啊。”甘拭尘理所当然地回答,“久安就这么大点儿,很容易就无聊了。拿你来说,打拳总是毫无悬念的能赢,你也会无聊的。”
“噢……”这黑狗可没办法共情,他做不到“总是毫无悬念的赢”啊。
甘拭尘问道:“黄——K跟你说了很多吧?听出什么了?”大概的经过大猛已经跟他说了。
黑狗使劲儿地想,总结了一下:“乱七八糟,没懂。没道理,又很啰嗦。”
甘拭尘噗嗤嗤乐了半天,“他确实是话多了一点。”
黑狗看着他:“甜哥,生气了?”
甘拭尘一愣,也没懂,“我现在看起来在生气吗?”
黑狗说:“看起来没有,但感觉上有,很生气。”
他的甜哥仿佛跟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甚至很放松。没有摆臭脸,没有不耐烦,更没有砍人脑袋,半夜坐在床边跟他聊天,还有问必答。
可黑狗就是觉得他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他听见甘拭尘有一声长长的吐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好像在很认真地好奇,但黑狗无法给他答案。他无法解释哪儿来的这种直觉,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何只对甜哥有这种直觉。
“不知道,就知道了啊。”
应该也只有甘拭尘明白他这两个知道是“我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的意思。
“你这种地方也挺可怕的。”甘拭尘一边说,“你要这样,我可能什么时候就把你——咔。”一边点他额头。可惜如今这招已经吓不到黑狗了,他于是问道:“你喜欢我哪里?”
“人好,聪明,又厉害,跟甜哥一起,开心。”
甘拭尘心情复杂地重复着“人好”两个字,“那不喜欢的呢?”
黑狗的手指还无法自如弯曲,但还是忍不住微微动一下:“不信我,爱生气,规矩很多,说话不算话,脱光也不跟我睡——”
甘拭尘捏住他的嘴唇:“住口。”
“甜哥。”黑狗挣脱他并没用力的指尖:“别难过。”
“我难过什么,因为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怎么比喜欢的还多吗?”
黑狗摇摇头,“黄忠宇。甜哥很在乎,对吧?”
“我确实很在乎,无论是他还是他做过的事。”甘拭尘出奇地坦率,“可以说,你现在遇见的我,是因为他而有所改变的我。不然的话,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也不可能待在我身边。”
他偶尔会心软,脾气变好,对麻烦的事情也逐渐能够忍耐。
他愿意同别人合作,愿意跟不讨厌的人产生更多联系。
所以他捡回企图抢他裤子的阿择,收了两个学生,做了红黛的未婚夫,以复仇为交换得到一个聪明能干的白星漠——将他之前抗拒的那些关系又一一捡了起来。
确认黄忠宇是K,他以为自己会立刻挥刀砍下对方的脑袋,然后无论是小虎、大猛以及身边所有,像清理蜘蛛网一样彻底清理掉。
但是他没有。
“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不觉得有人会无条件喜爱另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交往都是要求回报的。”无论物质还是情感,“黄忠宇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所以黄忠宇织起了一张网,去网罗所有他想要接近的人,想要的回报。而如今,甘拭尘也以自己为中心织起了这样一张网。
“无论有什么改变,我从来不否定我自己。”他说。不否定自己的变化,不否定因此而作出的所有选择。
不否定自己的多疑,也不否定对他人会产生少得可怜的信任。
黑狗听得不是非常明白,但察觉到他甜哥身体里有个盖子,好像松动了,可以打开了。
只是不知道从那里面放出了什么。
“看你眼睛瞪这么大,就知道没懂。”但是甘拭尘却十分开心,戳了一下他脑门,“幸亏没懂。”人到中年头一次对他人坦白内心,着实有点不习惯。反过来说,他也就只有在这小狗面前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吧。
“我懂的!”黑狗说。
“行行行,你都懂。”甘拭尘把他眼睛盖住,“睡觉吧。”睫毛在他掌心里扫来扫去,就是不打算闭眼。他把手掌拿开,“你不睡,我要睡了。”
把两个伤者安顿好,天都快亮了。
他打个呵欠,脱掉外套,在黑狗病床旁边的陪护沙发上躺下。
“甜哥,在这儿睡?”黑狗的脑袋和视线随着他而转动,始终定在他身上。
“不然呢,”甘拭尘望向他,“你不需要我在这儿?”
“要!”黑狗立刻说,“可是,你睡不好。”
他还记得,甘拭尘睡觉的时候不习惯身边有人。就算曾不得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甜哥的睡眠也非常浅。
甘拭尘笑了一声,闭上眼睛盖好毛毯:“你不折腾我,我就睡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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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曲章瑜被扶进钱金石车里时,她的小叔与哥哥正因为平安归来的二叔,而面临一场足以颠覆曲家的真相对峙。
“如果不想让章琮听,你把通话关掉也可以。”曲文梁笑眯眯地说。
曲文夺发出一声轻笑。他知道曲文梁的意图,此时挂断只会让曲章琮觉得他心虚,而愈发对二叔的话信以为真。
“我为什么要挂断?”曲文夺反问道。他干脆将电话端端正正地摆好,让曲章琮也看得清楚,“我倒是希望你解释一下:你是如何平安从绑匪手里逃出来的,又为何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我大哥的病房?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个医院?除了章琮和施特劳,应该没人知道地点。”
他一边问,一边犀利地看向曲章琮。听到他加重“大哥”二字,阿善在入耳式通讯器里敲了一下。门外的丙哥收到信号,迅速联络玫瑰马做好准备。
曲章琮此刻脑袋里充满焦躁和混乱,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曲文梁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怪不得你让北千里吃了大亏。比你爹要青出于蓝,不但是个狡猾狐狸,还是个善于伪装的狡猾狐狸。你们父子俩,可是把整个曲家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啊,还得加上你那位影后母亲,阮清清。”
“这到底什么意思!二叔!”与其说曲章琮更在意他小叔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如说他此刻只能抓住一个更容易理解,甚至是让自己更容易接受的真相去面对。
曲文夺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意思,让你彻底针对我,断绝我们联手的可能。”
曲文梁被这句话逗笑了,“就算你们联手又能如何?章琮的人马还剩下多少,你不是最清楚?不然凭你区区玫瑰马,怎么那么容易控制一个黑帮娱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