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99)
祝神这株草和这把芝麻嚼得很慢。
不是他不想吃快,而是一吃急了,当即就吐,他不得不细嚼慢咽地吃,一吃就是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以后,胃里泛酸的感觉压下去,再捧着粽叶,祝神总算能喝点水进去了。
喝了水,他仍是饿,趁着陆穿原不注意,抓起旁边的果子吃了一口,登时直犯恶心,迫不得已还是吐掉。
这时陆穿原正准备给他裸露出的伤处上药,听见他偷偷摸摸吐东西,就从背后探出头来:“再饿都忍着,你这肠胃毛病大了,往后只能喝药汤。”
祝神的上衣卷到胸上,手放在后颈处拎着,过了半晌才回应:“一直吗?”
陆穿原坐在他后头,摸了摸他凸起的脊梁骨,哂笑了一声,没说话。
祝神想一直喝,他还不乐意一直照顾呢!
一时上完药,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是个要下一天的趋势。
陆穿原进山进得深,深山的路不好走,下了雨更是打滑,他不能贸然走回去,只能耐心等着雨停。
一等就等到晚上。期间果真没有别的任何人回到这里,他又几次三番试探祝神,见祝神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便更心烦了——他就怕这个人赖着自己!
眼前的火堆快要燃尽,陆穿原添完最后一把柴,舔舔嘴唇,像是饿了。
他拿起祝神身边那包兔干,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瞥见祝神抱着膝盖对他咽口水,陆穿原嚼着肉,敷衍道:“你不能吃。”
祝神,因为之前在戚长敛的折磨下时刻警惕着,故而不肯放弃每一次进食与休息的机会,超乎寻常地能吃能睡,只是在裂吻草的影响下体格依旧日益消瘦;眼下骤然脱离禁锢,身体本该有的异常才后知后觉地显现出来了,这一天在山洞里,始终是吃什么吐什么,要没有陆穿原搭救,他就该饿死在这儿了。
所以他也不再有所企图,这会儿头脑清醒了,肢体与语言是迟缓的,心肠却渐渐明亮。
他如今孤零零一个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不知来路也没个去处,说起亲眷只想得起一个千里之外的小鱼,又浑身是伤被扔在这儿,陆穿原就是老天递给他的一根浮木,长远的先不论,就说当下,如果陆穿原甩甩手要走,那自己今晚就能被狼给叼了。
祝神冲陆穿原分外和气地笑笑,说:“您吃。”
陆穿原觑他一眼,心想:这人活过来了。
紧接着便听祝神中气不足地问:“先生贵姓啊?”
“免贵姓陆,陆穿原。”
陆穿原专心致志享用着兔子,对祝神看似不屑一顾,其实立着耳朵,没由来的,竟有些好奇接下来祝神会说什么。
祝神往他身边蹭了蹭:“陆先生——”
话音未落,外头刮起大风。
这里是一处风口,山路狭隘,两侧峭壁夹道,因此不管风大风小,只要起了,从这儿一过,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架势,声音呼啸得仿佛能掀起千般风浪。
洞里火小,风一来就灭了。
陆穿原眼前一黑,他还没怎么的,祝神在他耳边蓦地发出一声惊叫。
他被半边身子一震,手里兔肉掉了一半,反应过来时,祝神已经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像条猿猴似的不肯下来。
“你……”陆穿原往左转,祝神在他背上跟着转;他往右转,祝神还是跟着往右转。
“哎呀!”他逮着祝神胳膊把人往下拽,“你给我下来!”
“痛!”
祝神被他扯下来了,一落地就抱着脑袋往他怀里躲:“痛!”
陆穿原扒开他的手,惊讶于自己的力气:“痛?哪痛?”
“哪都痛!”祝神蜷在他腿上,不停地往自己后背和胳膊上抓挠,“有蛇……有蛇咬我!”
“有蛇?哪有蛇?”陆穿原念及他一身都是才敷好的草药,不肯让他满脸满身的动手,“别挠了,那点药全糊手上了!”
祝神不听,双手被他攥住,就一个劲窝在他怀里发抖。
又是一阵风刮过来,祝神突然扑腾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有蛇!”
陆穿原终于觉出不对劲了。
他往祝神额头摸了一把,摸到满手的冷汗。
“药……”祝神趁他松手,翻了个身,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身体抖得失控,“给我药,给我药!”
一语未了,他又如活鱼般在陆穿原腿上挣扎:“痛——痛!有蛇!有蛇咬我!”
陆穿原深知这里是不可能有蛇的,祝神这是不知道吃了多久的裂吻草,硬生生给自己吃出幻觉了。
他这时也隐约明白,为什么这人脑子会像坏了似的不怎么灵光,也自以为明白,祝神被丢弃在这里的原因了——吃药吃的嘛!谁愿意平白无故养着个什么都想不起的瘾鬼呢?
摸到祝神手腕侧方一处穴道,他略施巧力往下一按,祝神吃痛闷哼一声,身体僵了僵,然后昏死过去。
第67章 67
春雨潺潺,祝神再有意识,便是第二天清晨了。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他的指尖和耳垂被陆穿原放了血,竟是睡了场好觉。
临醒时祝神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棵桃树下,树在山顶,他从树下起身,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远远的,山脚下站着个豆丁大的小人儿,穿一身缝缝补补的百家衣,一张肉脸生得两颊雪白,是个皱着眉头的奶娃娃。
祝神心里一喜,张开双臂往下跑,要去把人抱起来:“小鱼!”
跑了没几步,身后有人轻轻地呼唤他:“祝神。”
祝神转过头去,只见着个鹤骨松姿的背影,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很有点脱尘绝俗的味道。
对方并不转过来,可祝神心里仍是高兴的,又追过去喊:“师父!”
及至近了,前方忽然转过头,竟是换了副面孔。
祝神看不清楚,只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抱住,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十几岁的模样,坐在谁的腿上,低头只看得见一双目光炽热的眼睛,里面说不清是爱是恨,只是亡命徒一般地盯着他,一遍一遍问他:“为什么要杀了我?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又听对方悲怆地对他剖白:“我的心在你这里,我爱你啊!”
祝神的骨头被攥得生疼,头也疼,听见那双眼睛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告诉他:“日出之时,你将忘记一切!”
他便慌了,心中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助,他疯狂地挣扎着,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去接小鱼,小鱼就在山下,固执地等着他接他回家。
“不行……”祝神失魂落魄地摇头,“我不能忘记小鱼,不行……”
他在这股绝望中终于挣动了身体,接着便猛然睁眼,面上湿润一片——他不知埋在谁的怀里,睡梦间把人衣裳都哭湿了。
头顶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祝神被人拎着后衣领子扯出来,对着陆穿原横眉冷对的一张脸,他眨眨眼,恍惚间一切都远了——像折子戏落幕一样,梦里所有的人,渐渐在他脑海里淡化,变成了虚影。
再一眨眼,祝神便把梦忘了。
陆穿原方才在祝神睡着时摸到角落里紧挨着他的一把长剑,那剑形状古怪,剑身却很干净,不靠近祝神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本就因为这把剑存了疑心,加之祝神在梦里胡言乱语,更是让他聚精会神地要把人审视一遍,末了陆穿原认为祝神有言不发,兴许并非是个一无所知的糊涂蛋,便凝重了表情问道:“小鱼?谁是小鱼?”
如果祝神敢否认半个字,他立马就扔下他离开!
哪晓得祝神发完了怔,就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姿势仰头躺好,半点也不含糊,虚弱地说:“小鱼……是我弟弟。”
陆穿原问:“那他现在在哪?”
祝神摇头:“我忘了。”
陆穿原把眉毛拧起来,掂量这话的可信度。
祝神随他打量,倒是也不心虚。小鱼在哪他确实是想不起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把人送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所以此时并不很担心,至于送去了哪儿,怎么送的,为何要送,他得慢慢想。他也察觉自己这脑袋应该是出了点毛病,可能是先前在哪磕着了,导致现在记不清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