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71)
祝双衣瞧他拿个后脑勺对着自己,就晓得这孩子还在生气,便偏头往小鱼脸上“叭”地亲一口:“是哥哥!”
“祝双衣你烦死了!”小鱼拽了袖子往自己脸上擦,“全是口水!”
“哪有啊!”祝双衣跟他理论,“我拿嘴亲的,又不是舌头!”
“就是有!”
“我都快渴死了,还分你口水!”祝双衣也跟他嚷嚷,“你想得美!”
“祝双衣你烦死了!烦死了!”小鱼在他腿上扭来扭去,看似要挣脱祝双衣的双臂,实则扭了半天一点儿没下去。
小别扭怪!
祝双衣在心里嘀咕,手上把小鱼抱正,好声好气地哄:“好啦好啦,让我看看你这两天吃胖没有。”
小鱼被搂着后背,在祝双衣大腿上和人两相对坐,祝双衣捧着他脑袋左看右看看,得出结论:“瘦了。”
小鱼哼了一声。
祝双衣问:“是不是没有去奶奶家吃饭?”
小鱼说:“我自己会做!”
“就你个矮桩子,还没灶台高呢,你做什么?”祝双衣嬉皮笑脸地问,“你舍身做柴火?”
“你……”
小鱼急得脸都白了,两眼一瞪,胸口起伏着。祝双衣好汉不吃眼前亏,立时歪着脑袋去逗地上的醉雕:“让我看看醉雕是瘦了还是胖——你在啃什么!”
他把小鱼放到地上,拎起醉雕后颈脖子,夺走它嘴里撕咬的破布,拿到眼前一看,是贺兰破送他的香囊。
“好好一个香囊,全被你咬成碎布片子了。”祝双衣摊着手,拇指拨了拨掌心那堆瞧不出原本模样的布块,眼色微沉,看向醉雕,“你去哪儿翻出来的?”
醉雕冲他哈气。
祝双衣放下它,又转去看小鱼。
小鱼耸耸肩。他从房里出来看见醉雕那会儿这东西就已是满地破布的样儿,分辨不出是香囊还是臭囊了。
想来也是,放香囊那柜子小鱼够不到,只可能是醉雕爬上去扯出来的。
祝双衣叹了口气,把一堆指腹大小的碎布拢起来,揣进怀里。
这是唯一一个贺兰公子送的东西。他想。
这时祝双衣摸到贺兰破偷偷藏在他衣服里的钱袋,他隔着袋子掂量,约莫有个十几两的分量,这是贺兰破付完银票后所有的钱。
所幸贺兰破还盘了一间不小的酒楼,说不上像喜荣华那样日进斗金,但至少吃穿不愁。
入夜,祝双衣将小鱼哄睡,独自走进那片密林。
他其实是有些怕黑的人,说不上是天生如此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上次进这林子抱着一股子必死的心态,便暂时忘了对黑的恐惧,这回再踏进来,因知道与生死无关,那种身陷黑暗的未知感席卷上来,祝双衣便走得很慢了。
终于走到轻微可视的亮光处,祝双衣停下,盯着前方道:“顾同刚死了,他的头我来不及割。”
戚长敛倚着树干,后方的月光映照过来,他能看见祝双衣冷漠坚毅的脸,祝双衣却看不见他意味深长的笑。
“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扔过去,“这是剩下两颗青蒿丸,拿去给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崽子……你为什么要捡他养着?”
祝双衣正弯腰从地上拾起那盒子,听戚长敛打起小鱼的主意,顿生提防:“与你无关。”
“问问嘛。”戚长敛说,“你捡他回家,没人捡你回家?你看起来比他更讨人喜欢呢。”
祝双衣一言不发,抄起盒子便往回走。
“欸,”戚长敛叫住他,“跟顾同刚打交道,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祝双衣不置可否,身上伤处别人不说还好,一说就开始隐隐作痛。
戚长敛又扔了一个小袋子在他脚边:“止痛的,吃了就舒坦了。”
祝双衣侧目,余光里月下已空无一人。
他沉默片刻,还是躬身捡起袋子回家去了。
行至家中小院,他打开袋子,里头只有一枚小小的药丸。祝双衣捏出来端详半晌,那药丸散发着一股天然的药草香。什么草,他闻不出来。
祝双衣忽扬手往院子旁的田里用力一抛:“去你的脏东西。”
如此相安无事过去半月,期间小鱼吃了一枚青蒿丸,在入秋时病情大好,祝双衣估摸着这玩意儿药性强,再喂第三颗便过犹不及,正好贺兰破给他的银两他并不想动,干脆把药拿到镇上那位大夫家去,卖了个好价钱。
贺兰破偶尔来家里看他,多是在夜里,小鱼入睡以后。祝双衣自以为他是为了找人的事奔波劳碌,因此并不责怪抱怨,只同贺兰破一起坐在屋子后坡那几个草垛上时问:“你平日除了找你哥哥,还做什么?”
贺兰破说:“练刀。”
祝双衣问:“除了练刀呢?”
贺兰破说:“找你。”
祝双衣笑了笑,又问:“那除了找我呢?”
贺兰破说:“练刀。”
他说的并无假话,不见祝双衣的时间里,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刀。因为身边没有了屠究,贺兰破便无法检验自己的刀练到了哪一层境界,越不知道,便越是疯狂地练习。
祝双衣便不说话了,只看着他。
祝双衣不说话,贺兰破便也不说话,他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
好一会儿,祝双衣开口:“要是小鱼长大,也跟你一样就好了。有一身功夫,去哪都不担心被人欺负。不像现在,我出趟远门,最担心他。”
说着,他又在心里想,还是算了,贺兰公子虽然厉害,可整日天南地北地找哥哥,也不晓得几时能找到头。祝双衣可不希望跟小鱼分开,以小鱼的脾气,见不到他,一定会一直找一直找,说不定比贺兰公子还要固执。
于是他重新想道,小鱼不用太厉害,跟普通小孩子一样健健康康长大就好。
祝双衣说:“小鱼该上学堂啦。”
贺兰破问:“找好学堂了?”
祝双衣摇头:“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但又没好全,大问题没有,就是整天恹恹的,脸色不好,我不放心。”
贺兰破思索道:“你给他……每天喂一个鸡蛋。”
“鸡蛋?”祝双衣问,“鸡蛋好吗?”
贺兰破回答:“小孩子每天吃一个鸡蛋,长得快。”
“我怎么没有想到?”祝双衣笑道,“我明天起就让他每天吃一个鸡蛋!”
那天凌晨贺兰破带来一株桃枝,他把桃枝交到祝双衣手上:“院子里插桃枝,驱疾逃瘟,消灾用的。”
祝双衣饶有意思地接过:“这也是你哥哥告诉你的?”
“嗯。”
他见贺兰破站着不动,忽感到今夜贺兰破的情绪与以往不大相同,便问:“你有话要说?”
贺兰破告诉他:“我要离开几天。”
“离开……”祝双衣木木的,一下子忘了怎么接话。
贺兰破又说:“现在就走。”
“现在……”祝双衣茫然了半刻,忽问,“几时回来?还会回来吗?”
未等贺兰破应答,他突然抓住贺兰破的袖子,抬头望了望天,说:“要不……看了日出再走吧。”
“好。”
贺兰破由他牵着到二人常坐的草垛上看着天空,夜色逐渐稀薄,他们慢慢等着天亮,又不希望天亮。
破晓时,祝双衣靠在贺兰破肩上睡着了。
贺兰破没有拆穿他,又陪他一直坐到了鸡鸣,直到太阳悬空,小鱼要起床了,祝双衣不得已睁眼,他必须放贺兰破离开了。
“我会回来。”贺兰破临走前说,“中秋那天,我会赶到镇上观音庙。”
这是他力所能及赶回来的最近的地方。
“观音庙……”祝双衣低头沉思着,“观音庙。”
“你走吧。”他抬头笑道,“中秋,也没有很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