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42)
陆穿原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凝着。
祝神指尖在他袖子上画圈:“不如你现在就去取了,我也趁早穿。”
陆穿原扫一眼他神色,收了袖子起身,虽嘴上不放过,却是打算去了:“哪天浑身死硬了两个嘴皮子还能使唤人。”
祝神一听就掀被子:“那我自个儿去。”
“你倒巴不得。”陆穿原一个回眼,“给我滚回床上,哪也别想。”
“好嘞。”
深秋天凉,磨蹭这么一会儿饭菜便难以入口。
陆穿原去云腾院取新披风的当儿,祝神抓着旧披风溜下楼,碰巧十三幺、刘云、宵娘并宣阳凑在一块儿吃饭,贺兰破抱着胳膊坐在另一桌椅子里,双脚交叠着搭在桌上,正闭眼假寐。
祝神路过贺兰破身边,指节扣了扣他的膝盖,贺兰破睁眼,便见祝神背影已朝宵娘她们饭桌去了。
他放下腿,正欲跟过去,就听门口一少年的爽朗声音:“祝神哥哥!”
贺兰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下一瞬,外面一连声又喊:“祝神哥哥!”
贺兰破脚步一顿,目光杀去,却见一浅青色束袖长袍的年轻公子从门外一跃而进。看相貌不过十四五岁,身量细长,形容青涩,行为举止纵使少些分寸,倒不免显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打扮虽不及贺兰破华贵雍容,但也算张扬富丽。
宣阳捧着碗,暗暗翻了个白眼:“又来了。烦死了。”
宵娘夹了个螃蟹腿到她碗里:“快剥腿。”
宣阳说:“不想吃。”
宵娘说:“我想吃。”
“……”
宣阳不情不愿剥起螃蟹腿,也就闭了嘴。
那边祝神已猜到是谁,闻声回头时,一个青葱身影几乎就快扑到他怀里。
他伸手接住对方,笑道:“多大了还这么没轻重。”
那少年只抱着他胳膊嘟囔:“你还问我多大?父亲好不容易准我出来,上次见面都大半年以前了,我生辰你都不记得了!”
“哪不记得?”祝神反问,“不是打发人送了贺礼?没送到么?”
“才不要贺礼呢!我就想见你。”
那少年说话间瞥见一侧阴着脸的贺兰破,更借机凑过去在祝神耳下嘀咕:“那是客人吗?”
祝神看了看贺兰破,说:“是我一个弟弟。”
“弟弟?”少年显然不高兴,“你还有别的弟弟?”
贺兰破脸拉得更长,眼神沉得乌压压的。
祝神将那少年挪到凳子上坐着:“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几天。我眼下有事,叫十三幺陪你玩。”
“有事?有什么事?”少年急道,“立时就走么?我为了找你,脚都走疼了!”
话音未落,祝神只觉身侧刮过一阵轻风,抬头看去,贺兰破一步六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快得只剩残影一般,直往门外马车里钻去。
“脚疼等老陆回来给你看。”祝神从桌上拿起一块点心,正转身要走,想了想,又伸手拿了一块,这才疾步离去上了马车。
那少年还在他身后喊:“祝神哥哥!”
彼时祝神已进入车厢,依稀听见客栈里宣阳忍无可忍:“喊什么魂!吵死了!”
“你管我!”
“滚出去!”
“这儿又不是你家!”
“不是我家是你家?!”
“哎呀我的蟹腿呀!”
“我的肘子!”
“你们两个不吃饭就滚!”
“……”
似是宣阳朝谁扔了筷子,叮叮哐哐,鸡飞狗跳。
祝神躬身上了马车,打起车帘,瞅见贺兰破沉默坐在角落里。
他抬脚踏进一步,回头对容珲道:“你在外头驾车。”
容珲对上车夫茫然的视线,硬着头皮应下。
放下帘子,祝神走到贺兰破身边坐好。
两个人各自无言,祝神起先揣着手安静了片刻,随后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点心凑到贺兰破嘴边:“吃不吃?”
“……”
贺兰破别开头。
祝神跟着把手挪过去:“吃不吃?”
贺兰破把头别回去。
祝神还是跟着挪:“吃不吃?”
贺兰破躲不开,冷冷道:“不吃。”
祝神把点心抵在他唇边:“吃一口。”
“不吃。”
“吃口嘛。”
“不吃。”
“就吃一口嘛。”
“祝神你烦不烦?”
祝神悻悻收手,送进自己嘴里吃了。
嚼了几口,有点儿干。
祝神起身。
贺兰破蓦地抓住他:“你去哪?”
“我……”
贺兰破:“不许回去。”
“我去喝口茶。”
贺兰破:“……”
贺兰破收回手,又靠在角落,转过半张脸,一声不吭。
祝神喝了茶坐回来,两手揣进袖子,舔舔唇,找不到话说,于是沉默。
沉默了小一刻钟,祝神又猝不及防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点心,颇为自得地递到贺兰破唇边:“吃不吃?”
想不到吧,还有一块。
“……”
贺兰破彻底不搭理他。
好吧。
祝神又自己吃了。
马动车摇,窄室寂然,祝神吃完点心,在静默中听见低低的吸气声。
他耳尖陡然立起,悄悄转动眼珠,往旁边觑了一眼。
贺兰破身子面外坐着,一脚踩着地,另一腿屈在塌上,胳膊搭着膝盖,头却低垂着偏在另一侧。
祝神看不见他的神情。
又是极轻微的吸气声。
祝神汗毛微立,转动上半身,把头佝下去,凑在贺兰破颈侧,恨不得钻到贺兰破眼前道:“哭了?”
贺兰破这次连肩也侧过去,几乎面着墙壁。
祝神来劲了,干脆上了塌,跪直身体,两手自后方撑着贺兰破双肩,又低头凑到另一边去瞧:“真哭啦?”
贺兰破别肩想甩开他,甩不开,便把脸转向外头,不给祝神看。
这一转更方便祝神看了。
祝神歪了歪身子,一眼看见贺兰破两个眼圈瞪得通红,鼻尖也透着红,两个嘴唇紧紧抿出一条线,倔着不肯眨眼,两滩水光就在眼眶里晃动着,凝不成泪滴下去。
“怎么就哭了……”祝神呆跪着嘀咕,慢慢下塌坐回去,勾起食指去刮贺兰破的眼睛。
贺兰破也不躲,被祝神弯指一刮,自眼角擦出一行水渍来。
眼里的水被刮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瓮瓮的:“你不是没有别的弟弟?”
顿了顿,又自顾道:“这话也轮得到他来问。”
祝神愣了愣,原来贺兰破生气是为这个。
此事说来话长,祝神便简短道:“他不一样。”
“他也不一样了?”贺兰破突然盯着他,声音也变大了,对着祝神定定看了半晌,才移开视线,小声道,“一个弟弟一个样。”
祝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大脑又一片空白,似乎不知该如何辩驳。
他素来万事讲究依据,若要辩驳,便要想好贺兰破的话里是哪一句需要他辩驳,又为何要辩驳。
但贺兰破又似乎总是他有理有据的一切中的意外。
祝神心想,既然不知,那就沉下心来思考好了。
这一思考,就坐到了飞绝城外。
舟车劳顿,抵达贺兰府时已是掌灯时分。
贺兰府中灯火如昼,大门前站着一个头发剃得精光,身着灰白布衣,脚穿粗麻鞋的女童,一看便是天听教徒的打扮。
见门前停了马车,她径直过来,等容珲将祝神扶下车后挡在他们身前,一言不发地抬头,掌心与指尖向外,将胳膊举在空中。
贺兰破蹙了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