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26)
祝神埋头在他肩上,脸上的泪很快浸湿他那一片的衣料,过了很久,沉闷的声音才夹杂着喘息瓮着似的传出来:“……我恨你。”
戚长敛一下子就笑了。
“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他把祝神的脸捧起来,一点一点沿着眼角鼻子擦干净,“说不过就打,打不赢就闹,闹到最后就是哭,鼻涕眼泪都哭完了,就说恨我。都快二十年了,还是这套。”
祝神的气没喘匀,药效使他的脑子变迟钝了。他颓然地坐在几上,只是湿着睫毛,鼻尖和嘴唇留有残红,木然地望向戚长敛,喃喃地又重复道:“……我恨你。”
戚长敛其实很喜欢祝神这副模样。两个人在一起待了五天,祝神除了吃药睡觉就是和他打架,打到最后他总有法子让祝神崩溃。这让戚长敛很舒快,仿佛只有这种时刻他和祝神是纯粹的,纯粹地回到了祝神小时候,那时祝神的喜怒哀乐里除了他就是凤辜。如今凤辜不在了,祝神是他一个人的,专为他发怒,被他惹哭,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为他而波动着。
他不厌其烦地捉弄祝神,看着祝神在他身下挣扎喘息,最后再把祝神抱在怀里低声安抚,即便祝神整日除了恨他就是想杀了他。
祝神麻木地说:“我恨你。”
戚长敛想,恨就恨吧。
“你也不是第一天恨我了。”他给祝神穿好衣服,“十岁那年第一次打你,你就说过恨我。”
祝神忽然不说话了。
戚长敛正蹲在他脚下给他看伤,没听见他吭声,便在榻前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怎么?那时候不恨?”
祝神的目光茫然而空洞,他呆滞了半晌,蓦地对着戚长敛眨了眨眼:“不恨。”
戚长敛愣了愣。
他卷下祝神的裤脚,站起身凝视着祝神,明知道祝神现在吃完药脑子不好使,兴许话也是胡说,仍是低头凑到了祝神眼前,固执地问:“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为什么打你?”
祝神垂下眼,又神游天外地沉默了。
戚长敛把他抱下小几,自己侧身坐在榻上,在把祝神放在腿间,从后头圈他住:“你把我珍藏了八年的好酒倒进池子里喂金鱼,后来怕我发现,偷偷喝了一缸子水,全尿进我那酒壶里,原封不动地埋起来。等我过年再拿出来一打开,嗬!”
他说到这儿泄愤似的在祝神耳朵上揪了一把:“这才是我把你救醒的第一年,你就皮成这样。凤辜说你生性顽劣,是我二人的劫,我还不信。我抓你过来,叫你把酒喝下去,你死活不喝,说那里头是尿。我问你怎么知道是尿,你怎么说的?你说看见我有天晚上梦游尿进去的!”
祝神不知听进去没有,软绵绵地慢慢往后倒,倒在他身上,靠着他的肩打起了瞌睡。
“大年三十,我把你吊在山顶那棵桃树上打了一顿。又放不下面子,半夜悄悄让凤辜把你放下来,带你回去吃了顿年夜饭,从此你就黏上了凤辜。第二天我拿红包给你包了压岁钱,红包是我在山下选了好久的。你一大清早扒在我房门口,我以为你是认错来了,便让你进来。哪晓得我一伸手,你张嘴就咬。我怎么骂你都不松口,一气之下又把你打了一顿。压岁钱没送出去不说,一辈子就记得你当时的眼神,看仇人一样,说你恨我。”
戚长敛自言自语地说完,低头一看,祝神已躺在他怀里陷入熟睡。
他垂目观察着他睡觉时颤动的眼睫,还有瘦瘦小小的鼻尖,和二十年前那个死在乱葬岗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你恨了我这么多年,怎么现在却告诉我,当年说的……其实是假话?”
第84章 84
祝神睡着,昏沉中只觉得有人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试着伸手推开,慌忙间摸到对方的脸,却沾到满手的泪。
“你不要我了。”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
祝神转过去看,对上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剑眉星目,黑漆漆的眼珠子,里面倒映着谁的影子。
他张了张嘴,想叫出对方的名字,可又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忽然他只觉得心里好痛,伸出掌心接住对方的眼泪,鬼使神差地问:“小鱼呢?”
祝神从榻上醒来。
天已经黑了,祝神怔怔凝望着夜幕,眨了眨眼,缓缓从枕上坐起,临窗靠着,从窗户往外窥,满天寂寞,没有一颗星星。
戚长敛端着一碟子点心过来:“醒了?”
他闻声转头,看着戚长敛的神色间有些许迷茫。
等戚长敛搬来方几,将点心放在几案上,祝神问:“小鱼呢?”
“小鱼?什么小鱼?”戚长敛站在榻前给他倒茶,“贺兰破?”
祝神歪头:“……贺兰破?”
“不,不是贺兰破。”他虽听着这名字耳熟,可认为与小鱼并无关系,于是祝神抬起手,在戚长敛大腿的高度比了比,“小鱼……这么高,瘦瘦的,小小的……他在哪儿?”
刚问完,祝神又摇摇头:“不对,小鱼已经长很大了,他已经……”
说着,他便试图把手举得很高,妄想举过戚长敛头顶。
举着举着,又顿住动作:“那哪个才是小鱼?”
戚长敛乜斜着,瞧他比划得认真,知道祝神是又犯糊涂了,只把点心与热茶往他面前一推,坐在矮几另一侧:“吃吧。吃完了,小鱼就回来了。”
祝神对着茶点沉默了片刻,摸到自己心口:“我刚刚,梦见一个人。”
“唔。”戚长敛吃了口点心,随口应和,“谁?”
他心想:反正不会是我。
“不知道。”
“凤辜?”
祝神摇头,一五一十地回忆:“他,很年轻。眼珠很黑,长得有点像小鱼。”
戚长敛嘴里的糕点变得索然无味,他舔了舔嘴唇,指着祝神捂在心口处的手:“知道你那儿,是谁的心吗?”
祝神显然不知道。戚长敛又指着自己问:“我是谁?”
祝神还是不吭声。
戚长敛叹了口气,指指碟子:“吃。”
这会儿说再多也是枉然,祝神如今时常这样不清醒,总是望着天发呆,发着发着,便想不起他是谁,偶尔也想不起贺兰破的名字,总以为自己还住在十几年前那个小木屋里,一张嘴就是问他的小鱼。
兴许是吃药吃多了的缘故,也兴许是祝神整日懒在这宅子里闷出了毛病,再或许是他过去二十几年的回忆太多太繁杂:十岁,十五岁,十七岁,二十几岁,每一段岁月在祝神那里都是被抹掉前景的支离片段,他猝不及防地被逼着忘记,又猝不及防地想起。他的人生总是断带,祝神永远孤独地活在被切割的时光里。如今它们一下子全涌进他的脑子,那些回忆便显得光怪陆离,渐渐就使他承受不住。戚长敛想,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当年他把祝神的记忆搅乱了太多次,以至于现在祝神有些分不清从前以后了。
可是很奇怪,不管祝神对过去怎么遗忘又想起,那二十几年的时光在他脑子里不断被打乱又重组,他总是十分清楚地记得在小木屋与贺兰破的那一年半载。有时他连贺兰破都能忘,却忘不掉十二年前的小鱼。
戚长敛思索着,要不要试试再把祝神的记忆抹去一次,彻底抹去,免得对方从早到晚地胡思乱想。
他支起一只胳膊,撑着下巴放在桌上,开始同祝神探讨那一年半载如此难忘的缘由:“和小鱼在一起……你很开心?”
祝神正捧着茶走神,听见这话竟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子里闪过一点光亮,接着他扬唇,露出一个笑,一边点头一边说:“很开心啊。”
又自珍似的补充:“小鱼……他很好。”
他眼里的笑太纯粹,耀眼得过余,叫戚长敛感到几分刺痛。
“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祝神斩钉截铁:“没有。”
“除了小鱼之外呢?”戚长敛问,“还有谁让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