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18)
马是贺兰明棋才赏的烈马,辛不归训了几天,终于驯服帖了,去猎山的路上都要骑着跑几圈。
离他们近了,辛不归从马上下来,一手牵着坐骑一手带着醉雕,高高举着手给他们打招呼:“公子!”
祝神含笑招手,他便跑过来了。
醉雕照例是要往祝神身上扑,贺兰破一眼瞥下去,它低头舔爪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吃点东西。”祝神顺手把盒子里的点心递过去,看着辛不归两口解决一个,又递了一块,“这就是你那匹新马?”
辛不归擦了擦汗,嘴里忙不过来,便睁大眼睛直点头。
祝神一看见他心里就欢喜,像看见自家养的孩子——其实他与贺兰破也没什么区别,这么多年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祝神派人暗里守着贺兰破,就是守着辛不归。他等辛不归吃完,又亲自递水,全然没注意贺兰破已经朝他看了好几眼。又问:“骑马好玩吗?”
“可好玩了!”辛不归咽下水,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这马的了不得之处,最后又道,“我最喜欢骑马了!像在跟风赛跑一样!祝老板你有机会的话,真该试试。”
这话不知戳中了贺兰破哪里的忌讳,辛不归再没眼见,也感觉到对方突然将两道凛然的目光投了过来。
再一看,贺兰破又低着头在摸醉雕的脑袋,刚刚那一幕恍若什么都没发生。
祝神面色倒是没有波动,只是将视线长久地凝固在他身后那匹黝黑的骏马身上,末了微微一笑:“我骑不了马。太颠了,受不住。”
辛不归怔了怔,抠抠后脑勺:“我忘了……您不会骑马,真对不住。”
冬日朝晖的微风里,祝神只是笑,没有接话。
在上路时,贺兰破与辛不归并肩而行。
两个人高居马背,静静行驶在大军之中,一时无话。
过了很久,贺兰破突然开口:“他会骑马。”
辛不归猝不及防:“啊?”
贺兰破垂下眼睛,重复道:“祝神当年,也时常骑马。”
他顿了顿,又说:“为了我。”
为了给他求药,祝神也曾跋山涉水,俯仰唯唯,策马追风到破晓。
他没忘,祝神也没忘,只是谁都以为对方不记得。
第78章 78
贺兰明棋此刻在车里紧皱眉头。
柳藏春实在是太烦人了。
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他顶着她救命恩人的头衔招摇过市,不动声色地名满全城;进了府也不安生,恨不得像个猴一样人人都来看他一眼。等到贺兰明棋知道时,他已经四两拨千斤地成为了贺兰府的贵客。
如今全城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认得那位“眉间有颗朱砂痣的公子”就是贺兰明棋的救命恩人柳先生,府里众人念在贺兰明棋的份上对他更是毕恭毕敬,而他一来便轻轻松松把自己架在了如此高的地位,贺兰明棋就是想做点什么也为时已晚,为了不落下口舌,只能顺着情势礼待于他。
柳藏春,说着是跑来贺兰府给祝神看病,然而祝神上个月连夜跑了,他却一直赖着不走。来的那晚,贺兰明棋还在琢磨与祝神的谈话,得知此人已进了园子,只不耐烦招呼疏桐:“随便给他找个厢房就是。”
结果柳藏春走了一圈,就近在离贺兰明棋那院子最近的一处屋子站定:“我看这间房子就不错嘛。”
说着他转头温声问道:“疏桐姑娘,这屋子有人吗?”
疏桐本因他救了贺兰明棋一事而对其十分敬重,又因柳藏春待人处事如春风和煦,听他这么一问,当即笑着给他安排了。
而柳藏春住在贺兰府,虽秉着如此大的名头,却丝毫没有仗势欺人的做派,住得越久,越是和所有人打成一片,因此他时不时的不合规矩——譬如在贺兰明棋闲静练字时,柳藏春探头探脑想要进去:“贺兰姑娘,在练字呀?”又比如到了饭点,贺兰明棋还没用膳,柳藏春跑进来笑吟吟问:“贺兰姑娘,一起吃饭吗?”诸般事迹,在许多人眼里竟也无伤大雅。就连疏桐也曾几度包庇,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不觉,柳藏春竟成了贺兰明棋这里的常客。
只是他每次都极有分寸,贺兰明棋练刀,他就在她休息时递水;贺兰明棋写字,他就笑眯眯研墨;贺兰明棋吃饭,他就盛汤夹菜。虽常叨扰,却叨扰得并不讨厌,贺兰明棋烦他的心眼做派,又懒得计较。
日子长了,贺兰明棋琢磨出味儿来:柳藏春看似是拿捏了府里的人,实则是把她给拿捏了!
如今他在这儿,表面进退有度,其实早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呼百应了。她要是想对他做什么,还拉不下这个脸来——传出去就成了她贺兰明棋恩将仇报,不讲情义了。
说起来柳藏春并没有要求她做什么,可贺兰明棋还是感觉自己在被人威胁着。
而她不喜欢被威胁。
所以贺兰明棋决定在围猎的路上把柳藏春解决了。
柳藏春在她府里出不得事,可山中多豺狼,柳藏春死在外头,谁敢说一句是她贺兰明棋杀的?
那边柳藏春得知自己也受邀前去冬猎,自是答应下来,欢欢喜喜地带上了自己的小猫。
上次马车里剩的山空燃完了,停驻的当儿,疏桐正躬身进来添香,听见车下动静,忽侧身一看:“柳先生?”
“疏桐姑娘好啊。”柳藏春左手抱着猫,右手端着碗,满面春风地对着疏桐笑。
疏桐赶紧让开。
柳藏春一溜烟钻进车厢,贺兰明棋正支颐靠在小几上,撩起眼皮扫了他怀里一眼,心想:“小黑猫。”
“贺兰姑娘,”柳藏春挤到贺兰明棋身边,腰侧的白月玉佩与矮榻相撞,发出叮咚声响,他放下猫,改双手捧碗,“燃香再好,也忌讳多闻呢。”
车外疏桐看看自己手上还没拿进去的山空,暂时地静止了。
贺兰明棋沉默一瞬:“不点香,头疼。”
“头疼,是贺兰姑娘健想多思的缘故。心不静,则气性大,肝火旺,神思烦忧,自然颅内受感——”
贺兰明棋做了个打住的姿势:“别念经,头更疼了。”
柳藏春收了话,把碗递过去,笑眼弯弯地说:“喝点安神汤吧。疏肝健脾,解表散热。食疗总比闻香好。”
贺兰明棋睁眼凝视着那碗乌黑的汤药,心里估量着自己不接药柳藏春继续念经的可能性,未几,还是接了过去。
疏桐听着个中动静,默默抱着香退下了车。
柳藏春送完药便很自觉地离开了,临走时像是故意把猫遗忘在车里,依旧是一副很和气的模样:“那我就不打扰贺兰姑娘休息了。”
说完便只身下了马车,留下贺兰明棋和那只半个小臂大的黑猫面面相觑。
贺兰明棋看着它身型不大点,毛发却是是油光水滑的样儿,便知贪名赫赫的柳藏春把平日里赚的大把银子都用在了谁身上。
果不其然,那黑猫在马车里跑了一圈,眨眼功夫便将桌子食盒里的鱼肉点心还有水果搜刮得一滴不剩,最后试试探探地趴在贺兰明棋旁边,怯生生扒拉着她的袖子,见她没反应,便大着胆子钻到她怀中蜷缩着打起盹来。
贺兰明棋垂眼看着这只猫,心想:“小醉雕。”
于是她更烦柳藏春了。
这个人的烦,是不动声色、暗度陈仓的烦。烦得润物无声、无孔不入。烦在细枝末节,烦出了一种和贺兰明棋之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隐秘感。
柳藏春下了马车之后又去寻找祝神。
祝神眼尖,老远瞧见他朝这边过来,当即拉着容晖回了车厢,等柳藏春来打招呼时,只叫刘云托辞:“舟车劳顿,二爷身体不适,现在正睡着,柳先生到了行宫再行诊断吧。”
柳藏春低头一笑,对方这伎俩拙劣,可见祝神是故意敷衍,摆明了就是不愿意让他看病。他不点破,也不硬闯,只从身上掏出一个香囊:“这药囊是我自己配的,先前粗浅看了看祝老板的表征,便抓了些养神益气的药材。贴身带着,总归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