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25)
贺兰哀作为名义上的家主,今日取了亲,贺兰明棋便是府中姑奶奶,旁人对她不敢不敬。只是对于两个男主子,下头人年轻一点儿的仍叫他们公子,年长的,便是叫哀哥儿和破哥儿。
这是因为家里老爷死得早,而贺兰明棋与贺兰哀的生母比老爷死得更早些。贺兰明棋八岁没了亲娘,十六岁死了亲爹,那个早年被扶作正妻的小妾在老爷死后生怕贺兰明棋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小儿子下手,不肯移居别苑,始终霸着家主才能住的园子。
园子一日不换人,贺兰哀这个家主就还不够正式,底下就还得叫他一声公子,而不是“爷”。贺兰明棋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一直没去撵人,府里称呼也这么浑着喊下去了。
祝神随人去到枕霄阁。
一路上换了三波侍卫接手,最后穿过一处园子,绕了几圈假山好水,方见枕霄阁满院芭蕉,清风环绕。再来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听人传报后,大门徐徐打开。
祝神走进檐下,已闻到盈出屋外的山空香气。
贺兰氏产的山空,有八成给了贺兰明棋用,果真名不虚传。
祝神抬脚进门,还未见人,眼前先飘过一缕香烟。
屋内陈设通透敞亮,对门的柜子上放着两柄晶莹玉如意,墙上挂着两幅稀世古画,左侧神龛内供着战神,旁边是一桌笔墨宣纸,对面桌上架着合鞘的五尺乌金刀。
贺兰明棋束袖劲装,一身乌黑锦缎,只襟下用暗线绣了鹤羽纹,一头长发束成马尾,干净利落,因在家休憩,常年头疼,便系赤丹抹额。头顶发冠看不出是什么轻巧材质,偶有反光,才可见一部分细密的浮雕,似是仿制的沾洲山河缩略图。
此时她侧对大门而坐,仰靠在椅背,双脚交叠搭在桌上,胳膊扶着引枕,听人通报后方缓缓睁眼。
贺兰明棋一动未动,脚边便是祝神送来的锦盒,盒子里无甚稀奇,不过是一支血斑色信鸽羽毛。
她挪动眼珠,将祝神打量了一遍,才开口道:“十六声河的,祝老板?”
如果将贺兰破的眼睛比之鹰隼,那贺兰明棋就是一头母狮。睁眼时淡然、慵懒,但不经意间投过来的视线里永远有着与生俱来的威慑与杀意。她的声线绝不娇细,但也丝毫没有故作深厚,只比寻常女子略低,因此说话的语气也似乎生来就更沉一些。
祝神垂眼笑了笑:“喜荣华,祝神。”
贺兰家的人个个容貌不凡,气态凌人,连体格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匀称挺拔,四肢修长。
祝神看第一眼就知道,贺兰破那欠打的坐姿到底是跟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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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枕霄阁,已是天黑。
容珲终于在掌灯时分看到祝神回来。
风里祝神的披风猎猎摆动,容珲取了灯笼出去接人,与祝神身后送行的小厮辞过,便忙将人扶住,只隔住袖子,也摸到祝神的手被冻得冰凉:“可吃饭了?怎么也没给你个手炉?”
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送人进屋。
“他们几姐弟,哪一个是一入秋就用得上手炉的身子?”祝神坐在椅子里,被容珲先塞了杯热茶,捧着慢慢喝完,面色红润了些,“你当人人都跟我一样?”
“都这时候了还开玩笑。”容珲取了毯子盖在他腿上,又去园子里请人端些饭菜进来,随后便拿出药,让祝神以茶送服了。
又问:“枕霄阁没为难你吧?”
祝神打了个呵欠:“没有。”
吃食很快送到房中。祝神粗浅尝了几道菜,因食材太过精致,他嫌难克化,便没吃几口,只多喝了两碗汤,泡上半碗米饭将就果了腹。
饭菜撤下,外头又送热水进来,祝神泡洗完已是一脸倦意,容珲便不拉着他多行过问,只点了灯,服侍人睡下,自顾关门悄声退了出去。
祝神白天劳累,今夜入睡早,起初还睡得沉,中途醒来一次,看看天色,才刚入夜不久,园子外影影绰绰,还有灯火晃动与人声喧哗,离他很远,听起来像隔着水,朦朦胧胧。他觉着不真切,费力睁眼想要去看,可怎么也只能睁开一条缝,透过窗户看什么都是斑斑点点的亮光,祝神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白天太累的缘故。
可窗子怎么会打开呢,祝神迷迷糊糊,他明明记得入睡前看见容珲关了的。
接着他便想,算了,自己起身去关好了。可他怎么都起不来。祝神明白,自己这是还在梦里。
罢了,罢了。那就合上眼接着睡吧。
只是他眼还没合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倏忽又都不见了。
祝神听见有人喊:“祝双衣。”
他吸了口气,忽地从梦里醒来。
窗户是关上的,支了条缝通气。房里的灯不知几时被吹灭了。
祝神回了片刻神,摸到被角,轻轻掀开,鞋也不穿,凭感觉摸索到柜子边,伸手进去找火折子。
层层庭院外,那些模糊成一片的声音这次变得真实起来。
估摸时间,这会儿酒席才该刚散,那些杂沓的动静,是贺兰府在送客了。
贺兰府的酒菜是顶好的,只是祝神无福消受。这沾洲四面八方的山珍海味,半个月里都在贺兰府集齐了,就是可惜了酒。
酒虽好,到底也比不上喜荣华的破红尘。
破红尘一坛千金难求,每年即便是各大世家要买,也得提前一年派人来订,订也是定量,一口都不多给。喜荣华一年卖给世家府里的酒从不超过十二坛。
祝神送去贺兰府的破红尘总比其他世家的多两坛。
这么多年从喜荣华送去的酒,贺兰破只在贺兰府喝过。他不关心自己杯中的酒是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不知道这酒是他找了十二年的人亲手所酿,酒杯里盛的是祝神为他种的月光。
贺兰破只记得,他八岁时喝过祝双衣酿的酒,难喝死了。
那天他到喜荣华,一开口就要两壶破红尘。祝神回房以后吩咐容珲,店里的破红尘,给来了的一人一壶,让他们都尝尝。就说是掌柜送的。
后来到了半夜,他睡在床上,仿佛都能闻到楼下飘上来的酒香,只是分不清哪一缕来自贺兰破手里的破红尘。
就像现在,隔了那么远,酒气还能传到这间屋子。祝神闻着,像破红尘,又不那么像,似乎还夹杂着别的酒味。
祝神动作一顿。
屋子里有酒香,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下一瞬,眼前闪过一个高大的黑影。
祝神被握住双肩,跌跌撞撞倒向身后的黑暗。
他往后退着,闪躲不及,失去了支撑,下意识抓住那个人的衣袖,脚腕被什么东西边棱一绊,两个人齐刷刷陷进床里。
祝后脑没有撞到床板,被压在他身上的人伸手护住。
他枕着对方的掌心,还没开口,听见耳畔低低一声:“祝双衣。”
像贺兰破小时候生病,受了风寒时,因为难受,在夜里那样喊他。
——“祝双衣,祝双衣。”
带着浓浓的鼻音。
那时祝神就逗他,仗着夜里看不见,问贺兰破:“你哭啦?”
“我没有。”还是很浓的鼻音。
祝神说:“你就是哭了。”
“我没有!”
“就哭了就哭了!”
然后贺兰破哇的一声哭了。
祝双衣就舒坦了。
“祝双衣。”
贺兰破把头埋在他颈间,又低声喊。
祝神脊背放松下来,本要放手,想了想,又从后背伸上去放在贺兰破肩头,像以前哄他那般很轻地拍了拍:“贺兰小公子……喝酒了?”
“嗯。”
想来贺兰破是醉了,竟会有来有回地回答他,还抵着他脖子点点头。
过了会儿,祝神又听见他嗓子沙着小声问:“……你怎么不来找我?”
祝神说:“你哭了?”
“我没有。”
“真哭了?”
“……没有。”
“你就是哭了。”祝神说,“我听见了。”
贺兰破突然起来,伏在他身上,与他面对着面,两个人的脸在黑暗中都不甚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