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0)
祝神没有接话。他沉默听着,垂眼看贺兰破的流云靴,心想这孩子的腿长得这样长,脚也这样长,这么合脚的靴子,该是谁给他做的。
贺兰破接着说:“你知道吗,其实人是很急功近利的,尤其是在娱乐自己的时候。时间越短越好,效果来得越快越好。那些复杂劳累的杂技虽然好看,但其实比不过一些眼见功到的杂耍来得叫座——比如吃花生。一个人站在这边抛,一个人站在那边吃,准确无误地吃进嘴里,就能听到一片叫好。”
他的刀才擦到一半,刀身一半滴血一半锃亮,手里的方布一面是红一面是白。
“那天他为了快点给我买药,得了十六枚铜钱,吃了十六颗花生。”
祝神的目光从贺兰破的鞋面移到他的脸上,含笑赞赏道:“你哥哥真厉害。”
“他兴许可以更厉害,”贺兰破说,“可是他吃到第十六颗就倒地不起,被人送去就医。倒叫杂耍的老板赔了他不少医药钱。”
祝神又说:“你哥哥真聪明。”
“是吗,也许吧。既赚了钱,还讹了一笔医药费。他当年也是这么说的,他觉得很值。”贺兰破放下抹布,把没擦干净的刀握在手里,垂向地面,“可是如果有一天,他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花生还故意吃的话,我会生气。”
“那你当年生气了吗?”祝神问。
“没来得及。”贺兰破摸了摸自己的刀,“他把我送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府邸宽得一眼看不到边。他告诉我,让我在那儿等他,好好长大,长高,长强壮了,他就来接我回家。我那时想,等他来接我回家以后再生他的气,也来得及。”
“可是我现在长大了,长高了,也变得很强。我每一天都在等他。”他突然抬眼望向祝神的眼睛,“他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回家?”
祝神平静地看着他:“贺兰府不是你的家吗?”
贺兰破眸底的烛光晃了晃:“他也同你这般想吗?”
祝神不言。
贺兰破皱了皱眉,低声说:“那十二年前何苦骗我。”
祝神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蜷动:“或许他以为你早就忘了。”
“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忘?”贺兰破像一头横冲直撞过后终于平和下来的狮子,不再剑拔弩张地对着祝神说话,“因为我是小孩子吗?”
“也许吧。小孩子总是善忘,他觉得你也不例外。”祝神说,“毕竟贺兰府是更好的地方,生病不用担心没钱买药。”
“我不会生病了。”贺兰破顿了顿,声音小了些,“他还会来接我回家吗?”
祝神问:“你很想他接你吗?”
贺兰破第一次在祝神脸上移开了目光,他低下头,像真的在思考怎么回答。
“……我只是想他。”
祝神在摇曳的烛光下看见贺兰破额前的碎发,他记得贺兰破八岁时额前就有这些胎毛似的碎发,怎么现在长大了,头发却没跟着一起长大?
连同眉毛、眼睛,嘴唇,好像还是和八岁时那样对着他,横不是横,撇不是撇,见了他就说烦,不见他又要找。
祝神说:“你再等等看。”
贺兰破把手撑着桌沿,听见祝神的话没什么反应。
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抬头。
祝神却听见他说:“那我再等等。”
要等多久,他没有问祝神。
第7章 7
祝神从袖子里摸出个小药瓶:“家里大夫配的,一般迷药能解。”
贺兰破拿去喂辛不归与容珲吃了。
祝神又说:“我得上楼休息了。”
“那你等一下。”
祝神不知道贺兰破要他等什么。
只见到贺兰破绕回先前那张桌子,仔细擦完了刀,收进刀鞘后走到他跟前,伸出一只胳膊。
祝神:?
贺兰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看了一眼容珲,对祝神道:“他可以扶,我不行吗?”
祝神沉默了一下,把手搭了上去。
正上着楼,容珲与辛不归醒过来。前者叫了声掌柜就要上来,祝神停脚吩咐:“把下头清点好,这家店本不是黑店,想来原本的伙计也已遇害,到后厨看看,能不能找到尸体,一应埋了吧。”
容珲方退回去道:“是。”
贺兰破也对辛不归说:“楼上中了药,暂时不会醒,你同他一并收了尸体,好好休息。”
辛不归却没吱声。
等二人上楼进了房,容珲见辛不归还直愣愣仰着脖子看着上头,便拿手拐子碰碰辛不归:“你看什么?”
辛不归指着已是空无一人的楼梯:“他……在干吗?”
“谁?你家公子?”容珲不解,“扶我家掌柜上楼啊。”
辛不归慢慢转过头来:“扶谁上楼?”
容珲:“我家掌柜啊。”
辛不归:“谁扶你家掌柜?”
容珲一头雾水:“你家公子啊。”
“我家公子做什么?!”
“扶我家掌柜上楼啊?!”
“……”
辛不归一把低下头:“不可能。”
容珲:“什么不可能?”
“你看错了。”
“我看错什么了?”
辛不归不说话,转身去拖行地上的尸体。
容珲见他没声儿了,也不追着问,只一起埋头干活。
干着干着,辛不归忽然抬头:“你家掌柜姓祝?”
“是啊,怎么了?”
“那他认识……祝双衣吗?”
容珲手里动作一顿。
-
祝神走过楼梯拐角,整个廊道被灭了灯,他看着脚下,稍稍将贺兰破抓紧了些。
“我哥哥以前也怕黑。”贺兰破一边反手抓住祝神的手,一边说,“所以每次睡觉都抱着我,有时压得我快喘不过气。”
祝神的神色在模糊的楼道中隐藏得不甚清楚:“是吗。”
“也不知道这十年,我不在的时候,他抱着谁睡。”贺兰破偏头审视道,“会有新的弟弟陪他睡吗?”
祝神:“……”
贺兰破不依不饶:“祝老板,你觉得他会抱着谁睡?”
祝神当没听到,只低头上楼。
“祝老板?”
“……”
祝神拗不过:“他也许,可以点灯睡。”
“他最好是。”
“……”
说话间便进了房。
楼下虽被灭了灯,但容珲离开时幸好在房中留了一盏,油灯葳蕤,烛火跃动,似是将灭不灭。
祝神确实乏了,进门没有多话,便径直上床歇息。
小店的床冷硬,被子也薄,祝神闭上眼,却久久皱眉,始终睡不着。
隔壁鼾声渐小,但还没有苏醒的动静。
贺兰破坐在桌边,就着微弱的光晕端详祝神的侧脸,忽问:“祝老板,有火折子吗?”
祝神没有睁眼,只扬唇致歉:“有是有,在容珲身上。这会儿手上是拿不出的。”
拿不出就好办。
贺兰破目光悠悠转至眼前油灯,一抬手,房里灯就灭了。
屋子陡然一黑,逼得祝神睁开了眼。
贺兰破面不改色:“风太大,把灯吹没了。”
祝神:“……”
祝神虽没接话,被子下的手却暗暗蜷紧了些。
贺兰破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屋子这么黑,祝老板一个人好睡?”
“出门在外,再好也好不过家里。”
至少家里不会门窗关好还来一阵奇风把灯给吹灭了。
祝神对着茫茫虚无弯眼笑笑:“贺兰小公子不介意,可以过来跟我挤挤。”
贺兰破在位子上又坐了少顷,才走过来。
祝神往里让让,掀开被子,旁边躺进来一个黑影,连带床铺似乎也暖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