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48)
当初戚长敛的神魂刚刚从十二年前贺兰破那一刀的封印里挣脱,身体还冻在丘墟,尚不能行动自如,只有念力可以波及沾洲,与那个青杖法师发成交易。双方交换的条件,便是他帮助青杖法师控制北部平民,而对方则帮他引诱祝神现身,顺便去丘墟拔了那把刀,解除凤辜对他的封印。
眼下那个法师在南部修身养息,贺兰氏必须趁她还没恢复元气,找到破解之法。
贺兰破在祝神面前刻意隐去了戚长敛的存在,只说:“听闻沾洲东部,南北交界之处,那座废弃百年的天子城中有一样宝物叫鸾铃,可以涵盖所有法师念力,控制阳间孤魂及一切活死人的行踪。我要去一趟,帮阿姐把东西拿到手。”
他说完,一眼不眨望着祝神,仿佛在征求同意。
祝神凝着目光审视他半晌,末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扬起唇,转身往屋里走:“又出门,动不动就出门。”
这便是默许了。
贺兰破对着祝神的背影笑了笑,去后方牵了马,再要走时,祝神便披着披风独自站在小院口上等他了。
一帘风月的山坡下是数十个整装待发回府的从侍,贺兰破往山下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猛地转头奔上去抱着祝神亲了一口。
“等我回来,十天……七天就好。”他抵着祝神的额头,“回来以后,我们就走。”
祝神低垂眼,长而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珠。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好好吃饭,不要受伤。”
贺兰破走了。
祝神在一帘风月等了六天,每天他都坐在那把摇椅里,数着头顶最后一朵桃花几时凋落。
他觉得好生奇怪:以前贺兰破也时常夜不归宿,尤其在贺兰府那一个多月,贺兰破忙着休整一帘风月,最长的时候接连三四天都不见人影,有时匆匆忙忙回来同他吃一顿饭,又或者守着他睡个午觉便急急地离开。那时因他知晓贺兰破左不过是在飞绝城周边打转,不会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再者贺兰破的归期总是不定,兴许一两天,兴许大半日,祝神等着等着,一不留神就听见贺兰破回家的脚步,那时也并不觉得时间是多漫长难熬的东西,总是一眨眼贺兰破就回来了,再一眨眼,贺兰破又走了。
这次贺兰破远去天子城,原定十天,却承诺他只要七天,分明七天也不算长,可祝神日日躺在摇椅里,算着归期,连等一朵花落地都快没耐心了。
岁寒日暖,贺兰破回家的前一晚,四月天里,一帘风月莫名下起了大雪。
祝神先是早早钻进了被窝,因为天冷,便叫守在院外的一应小厮侍卫全都回了房,整个山庄寂寂无声,祝神在烛火下听着屋外风雪呼啸,却辗转着睡不着。
小鱼要回来了。
他每每闭眼,脑中就想起一个声音——小鱼要回来了。
他睁眼望着床顶,帷幔垂在眼前,像模糊的云端。祝神计划着他们下山后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应该是喜荣华。他是喜荣华的掌柜,那里有他处了十年的朋友和伙计,这些都是贺兰破告诉他的。只是待在贺兰府那么久,又搬来一帘风月,因为身体原因他一直没能去过十六声河。
应该去一趟的。去看看他一手建好的酒楼是什么模样,再跟里面的朋友好好告别——他就要和小鱼浪迹天涯了。他们会随心所欲地踏足沾洲每一个地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贺兰破会陪着他把想看的风景都看遍。最后找一处好山好水,或者回到一帘风月,带着醉雕,看每一年桃花开谢。
真好啊。祝神想着,好到他躺在枕上都情不自禁笑出来。
他无可厚非地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要的,至于以前为何没能实现,又是什么困住了他,贺兰破没有告知。祝神觉得这并不重要,人活着本就不是为了追本溯源。过去的事情属于过去,而眼下,还有三个时辰,他就能听见贺兰破归来的马蹄声。
祝神不知不觉又翻了个身:屋外雪下得这样大,小鱼回来时的路好不好走?
门前积了那么厚的雪,反正自己也睡不着,要不出去扫一扫吧。说不定扫着扫着,就撞见小鱼提前回家了。
小鱼此刻一定马不停蹄地在往家里赶。
祝神披上二月的披风,去马厩旁拿了笤帚,从屋门前慢慢扫起雪来。
他把庭院里的积雪扫出了一条小道,一径通到院门口的山坡上。
扫完了雪,祝神拢着披风坐在门槛上,对着那条回家的路发了会儿呆,便回到了房中。
不一会儿,他又打开房门拿起笤帚,把小路上重新铺就的积雪又扫干净。
房屋中的烛光温暖明亮,从窗户透到外头,把屋檐外的雪照成昏黄色,直亮了一夜。
祝神这夜开门关门出来扫了七次雪,每次扫完,总要回头对着山坡上的小路看上一会儿。
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坐在门前靠着门框,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祝神撑开眼皮,正以为是贺兰破回来了,却见一个高大挺拔的陌生男人朝自己走来。
这人的面孔使祝神感到熟悉,过于深邃的五官甚至有几分脱离了中原的长相。祝神下意识把脚往回缩了半步,没有起身,只抱着膝盖仰头,微微眯眼道:“你是谁?”
戚长敛在他身前蹲下:“我找了你很久,祝神。”
祝神心道:看来以前我和他认识。
“你不记得我了?”戚长敛问。
祝神从不被动,不答反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找你……”戚长敛目光幽暗地看着他,似乎在认真思考祝神的问题,“我一直在找你。以前找你,是为了把你带回家;再然后,是为了让你想起我;这次……这次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现在就在家里。”祝神对他的靠近感到不适,蹙起眉道,“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戚长敛的视线在祝神脸上逡巡着,“你怎么会过得好?明明上次你还那么痛苦……一声不吭就走了——你的病好了?”
“好了。”祝神别开脸,戚长敛和他靠得太近,几乎叫他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寒凉的气息。那种莫名的熟悉几乎使他头皮发麻,回答完最后两个字祝神就闪躲着起身,要往屋子里去。
“等等。”戚长敛拉住他的手腕,“你又不记得我了?”
祝神瞥向侍卫休息的院子:“我不记得很多人,不止你一个。”
他试图把胳膊从对方手里抽出来,奈何戚长敛力气远比他大,祝神挣扎了两下,对方无动于衷,他便冷静下来,耐着性子道:“你看过我了,可以走了。”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这话让祝神凝神扫了他一眼,迟疑道:“你……”
祝神其实是想知道的,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去始终有着探索的欲望,虽不是强烈到非知晓一切不可,但那些素未蒙面的朋友,活在贺兰破口中的人,他时常想见一见。
祝神问:“你是喜荣华的人?”
“喜荣华算什么东西。”戚长敛把他拉近身前,垂目道,“我是你师父。”
“师父?”祝神仍握紧了拳,被戚长敛抓住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别着,“我有师父?”
“有,不止一个。”戚长敛微微松手,把祝神放开,“你要不要恢复记忆?”
祝神:“我……”
话音未落,戚长敛冷不丁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祝神脑中好似闪过一片白光,思绪蓦地停滞了一瞬,再回神,却见戚长敛握住他的双肩变了脸色:“你把我忘了?”
祝神莫名其妙:“我刚才就说……”
“你彻底把我忘了?”戚长敛打断他的话,攥着祝神胳膊的十指逐渐用力,捏得祝神两肩骨头生疼,“再也想不起来了?”
祝神咬牙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憋足了力气一把推开戚长敛:“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