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01)
陆穿原睁大了眼——并不是因为对方神神叨叨的话,而是因为祝神身上那些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着。
祝神见他不理人,便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接着便愣怔了,一瞬过后,才后知后觉地呻吟了一声,往后一倒,有气无力地说:“老陆,好疼啊。”
祝神慢慢用上了小霁粉。
陆穿原怕他重蹈覆辙,即便是小霁粉也不愿让祝神过量服用,经常是针灸和药粉换着使,有时祝神实在熬不住了,陆穿原才抠抠搜搜用裂吻草混着小霁粉给他吃两口。
朱砂剑尾来了几次,两个人才慢慢摸清,这该是祝神通身念力化做的魂蝶。按理,一个法师念力能到了物化的程度,那么体内能操控的念力也该是只盛不衰,可祝神实在奇怪,竟是一丝一毫都没剩在身体里。饶是跟着柳藏春诊遍无数法师的陆穿原,也没把这情况琢磨透,他猜想兴许是祝神身子太弱,承受不起那些念力的缘故。
祝神的身体是伤了根本了,刚戒断裂吻草的前三个月基本整日卧床不起,陆穿原喂他喝了一个月的米汤,一个月的稀饭,第三个月终于能吃点肉糊糊,祝神才尝了两口,便直犯恶心,吃不下去。
他因为身体的原因,不管做什么都必须慢慢来,永远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便无法克化;而精神上,由于祝神心里空了一片,除了关于小鱼的记忆,其余全是碎片,任何事情在他脑子里都连不成线,因此与人交谈时,不管心思如何活络,说出话来总是慢吞吞的,应付完别人一句,接下来的十句都不动声色打好了腹稿。
时间一长,祝神成了个内里活泛,外在却迟缓的性子。
第68章 68
秋分,祝神试着下床活动了。
陆穿原拿黄花梨给他做了根手杖,只到大腿的高度,手柄部分严丝合缝照着祝神的虎口打磨而成,轻便结实,十分趁手。这不是因为祝神腿脚有毛病,而是他走不了几步就要犯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没个支撑,很不方便。
有了这根手杖,祝神下床走动的频率显然高了不少,虽然活动范围也就是家门口那一亩三分地的小院,不过能出门看看天,听听水,他便很满足了。
祝神仍是很瘦,只比数月前才被捡回家时要好一些,陆穿原每日帮他洗澡擦身,就发现这人渐渐的,胳膊腿不再是芦柴棒,肋骨也没那么明显,身体架子刚好挂得住衣服了,不至于是个皮包骨头的模样,但也无法再往胖了长。
只是那堆魂蝶,隔三岔五就要来祝神这儿吸出一身伤口的血,仿佛不吃祝神的肉就飞不动似的。
它们来一场,祝神就丢了半条命一般地痛一场,陆穿原也跟着急得团团转地忙活一场。最要命的是,朱砂剑尾每来一次,他就得给祝神喂一顿裂吻草混着小霁粉的药,这完全打乱了陆穿原的戒断计划。他总忧心时间长了,祝神身上那药瘾会变本加厉地发作。
有一次陆穿原外出,打算像往常一样,把家里的草药背出去卖了,再顺道进山采些回来,临行前照例去看了祝神一眼,发现正是朱砂剑尾才来过的时候。祝神空手赤脚的,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上又是密密麻麻的血色伤口,身边还有几只蝴蝶散落地停靠着,在他的鼻尖和指尖也栖息着有一两只。
祝神盯着鼻尖上的魂蝶,脸唇都褪了血色,一副强忍着痛的情形。
陆穿原叹了口气,摇着头要去给他找小霁粉,还没转身,听见祝神喊他:“老陆啊。”
祝神说话时没有中气,声音始终似有若无,不凑近是听不清楚的。陆穿原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晓得立马又听祝神接着说:“今天别出去啦,可能会遇到危险。”
陆穿原倚着门框,不屑一顾:“又是你这扑棱蛾子占卜出来的?”
祝神转过脸,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他们彼此之间一向默认祝神脑袋有点问题,祝神对此也是默默赞成的态度,因此他每每提及自己这堆魂蝶的占卜之事,陆穿原从来不当回事——祝神是法师不假,可能看通古今未来的念力,那得是修到了人念合一的境界才能拥有的能力,普天之下,也就自己师父医圣和几年前的凤辜兴许到了这个境界,祝神这才哪到哪,几只蝴蝶就能占卜吉凶了?
结果晚上陆穿原负伤回来了。
这伤说重也不重:贺兰军明日要过山,提前探路的小兵撞上陆穿原在山里采药,下意识就往他腿上射了一箭,陆穿原脾气火爆,当即把人骂了个祖宗十八代,后果可想而知——被俩小兵蛋子揍了一顿以后抓到少尉面前。对方一询问来历,得知他是医圣门徒,本来将信将疑,不成想陆穿原随眼见着军中染了疾疫险些断气的伤兵,又随手一治,大半天过去,就见那伤兵慢慢就有了气儿,再过不久,便能说话喝水。此事很快在军营传开,陆穿原随之摇身一变,成了少尉的座上宾,留下方子,被人毕恭毕敬送回家来。
还顺便被人打劫了一篓筐的药草。
战火时代,药本来就是稀缺玩意儿,好在陆穿原种了满屋的草,为的就是救死扶伤,二话不说,交代了使用方法,就把送他回来的那堆贺兰兵连着一篓筐药草打发走了。
入夜他给自己伤口上了药,躺在床上越琢磨越不对劲,第二天敲开祝神房门,坐在床边,跟祝神嘀咕:“我说……你要是真能跟那群蝴蝶通灵,要不跟它们打个商量,别时不时地来几只在你这打秋风,干脆所有的,一个月统一时间来个两次,也免得你动不动就放一批血啊——就初一十五,怎么样?这样我也好给你疗伤不是?”
祝神略一思索,抬头笑道:“好。”
那天陆穿原去外头卖完了药草,背着空荡荡的一背篓回家,祝神正坐在花圃边上捶腿,看见他回来了,便笑着喊:“老陆。”
陆穿原放下背篓,咕咚灌了一大盅井水,擦擦嘴,对祝神说:“你今天起得倒早。”
祝神环视着院子,总觉着这块地除了草就是草,过于空旷了些,于是跟陆穿原说:“要不你编个椅子吧,我也好有个坐处。”
陆穿原瞪他:“你倒是会安排,两个嘴皮子一动,就使唤上人了。”
祝神只是弯着眼睛笑,习惯了他这么不饶人的一张嘴。
两天过后,院子里多了把摇椅。
祝神偷着乐坏了,成天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睁眼时就看着远处的山。
山是很好的,不管沧海桑田,月盈月缺,它总是屹立在那里,自成一片荣枯。一座山就是一个世界。
祝神在日复一日的青山流水边变成了一只温顺的懒猫。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冬日,祝神披着陆穿原花大价钱给他做的披风,怀里揣着陆穿原给他新添的手炉——自打养病以来,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入了冬更是畏寒畏冷。陆穿原并不了解他以前如何,只照着眼下该有的准备来,竟也把祝神照顾得很是个样子,至少祝神表面看着懒洋洋的,人其实不缺精神劲儿。
祝神心里也很清楚,陆穿原对他而言,是称得上救命之恩的人了。
他晒够了太阳,头脸都暖融融的,坐在摇椅里,身体轻微晃荡着,对不远处正蹲在地上晒药的陆穿原开口:“老陆啊——”
陆穿原哼了一声,意味着叫他有屁快放。
祝神说:“我想起小鱼在哪了。”
陆穿原手上顿了顿,没有接话。
说实话他对现在两个人的日子发自内心认为蛮不错:祝神是个病秧子,可他养得起治得起。有个人在身边,话虽不多,但也不沉闷。祝神因为脑子有毛病,所以理所当然的缺心眼,好话歹话都不放在心上,是个没脾气的人,整天只知道吃饭睡觉晒太阳,往摇椅上一躺,陆穿原摆成什么样就睡成什么样,这很对得上陆穿原的性子。这样的生活,不需要再多一个人来打破平衡。
况且陆穿原未卜先知地感觉出来,“小鱼”这两个字,对祝神而言太重要了,重要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连睡梦中都要霸占祝神的心魂。无数个夜晚的呢喃里,祝神念念不忘的都是这个名字,仿佛这名字就是他的另一个人生。陆穿原毫不怀疑,只要这个人一出现,祝神就能抛下一切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