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剪刀(83)
宿砚走到沙发旁边,冲女人也笑,“阿姨好。”
面前这个女人,宿砚只知道姓张,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她是母亲的密友、大学学姐。她俩很少见面,每次聊天说的话题宿砚也听不太懂,不过两人说话时膝盖总是朝着对方,显得很亲近。
“真好,还是你家孩子招人喜欢,一笑眯着眼睛甜丝丝的。”女人把他拉到两人中间坐下,两个人的膝盖又都冲着他。
苏运秀眼底流露出一点骄傲,隔着宿砚拍了拍张神娘的腿,“像我吧?”
张神娘和她一起笑,两人间有股不言而喻的默契。她点头说:“确实像你。”说完她停了停,突然自言自语似的又说:“我可喜欢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人了,特像我妹妹。”
张神娘说着捏了下宿砚的脸颊,“你要是个小女孩就好了。”
“大名要沉,沉才压得住这条命。但还得巧,光沉不巧,死板。”张神娘隔着宿砚继续和苏运秀讲话,“小名要轻,要有人一直惦念。你这个名字起得好,能留住。”
苏运秀笑着叹了口气,声音落下来,慢慢说:“还是怕呀。我能念他一辈子吗?”
“各人自有机缘。”张神娘边说边拍拍苏运秀的手,“你送他一程,后面就看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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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那个“别人”?
这个问题,宿砚想了很多年,想着想着就又给忘了。
对着镜子,他看见了锁骨上那道半指长的疤痕,颜色已经浅了很多,但摸上去还是凹凸不平的。宿砚一直觉得人其实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当时有多疼,好了以后就只记得有多疼,怎么个疼法却说不清楚。他把头发绑起来,想想当时的状况,突然觉得有点搞笑。
那次碰巧张神娘也在场。宿砚刚成为系厄人没多久,不自觉地跟着视线中那道不存在的黑线走。在说话的两个大人谁也没注意到,他从坡上滚了下去。很疼,但怎么个疼法,宿砚忘了,只记得自己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他终于憋不住把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能解答这个问题。世界上所有遭遇意外、倒霉的人大概都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或许是为了安慰他,在去医院的路上,张神娘说:“念念,有神明选中你了。”
宿砚当时不相信,现在也不相信。不过,“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就像第一个问题一样,他早不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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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摊开了本书,上面摘录了很多对联。有一条宿砚觉得有意思,于是借回家了慢慢看。台灯的光束照亮黑字,写着“但凭你无法无天到此孽镜高悬还有胆否”。他觉得有意思是因为,这句话其实是给活人看的,告诫人未来终有审判,因此现在切莫作恶。到后半句,他又觉得没意思了。后半句是“须知我能宽能恕且把屠刀放下回转头来”,谁来宽,谁来恕?
根据这几年和厄运线打交道,宿砚发觉,能宽恕的人其实只有自己。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他真是扫把星,还是那些承厄人也无一有过半丝想要改变忏悔的心意,系出去的厄运线,没有一个再被剪断。
后来有一天宿砚又读到了一本书,上面讲绑刀氏之子经。“祈祷”不会让石头从水底浮起来,也不会让酥油从水面沉下去。他觉得他好像看懂了,也好像没有。结果在未来,任何事、是要在现在发生了,才会成为过去。
还差点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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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萝卜曲奇真的很好吃,不太甜,搭配焦糖拿铁也不腻。宿砚一手拖着下颌,嘴里咬着吸管。店里的老板在给不远处的一桌客人推荐甜点,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照在人脸上,他一笑睫毛变成浅棕色的。
宿砚觉得,他应该是个解厄人。
可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宿砚觉得他大概没注意到自己过,所以当他说出“嘿,又来了”时,宿砚微微惊讶了一秒钟。但他还没表现出来,就又想起自己最近过来的时间很固定,而且每次都点一模一样的东西。这么受欢迎又在街坊里人缘很好的老板,会记住常客也不奇怪。
他夸了一句胡萝卜曲奇很好吃,很真诚。老板显然接收到了心意,看起来心情很好。小碟子端上来,里面多了块儿曲奇。老板转身往屋里走,有一瞬间,宿砚想站起来,追上他,给他看自己手腕上的黑线,这样一个人,说不定会愿意。
他又坐了一会儿,也不是在犹豫,只是配着咖啡认真吃完了蛋糕和曲奇。然后宿砚站起来,老板正从冰柜里拿走卖空的蛋糕的牌子,他朝他走去。
事情开始的时候,一定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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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砚对着镜子摸了摸锁骨上的那道疤痕,也就在这时,门开了,邵含祯冲进来,一边抓牙刷牙膏一面急匆匆道:“念念快点快点快点,起晚了,要来不及遛狗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快点,又咬着牙刷冲出去给东海套狗绳。东海全当是跟它玩,左右乱跳满屋子乱窜。宿砚忍不住从镜子里看一人一狗,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回了疤痕上。那里昨夜刚被吻过,手摸上去,从过去回响到此刻的,不是疼,而是嘴唇柔软的触感。
宿砚从门口探出头,冲着外面悠悠道:“哥,我今天不上班哦。”
邵含祯一听,把狗绳胡乱往东海脖子上一套,走回来继续刷牙。宿砚侧过身子让开,东海拖着狗绳蹲在门口坐下,他看看东海,又看看镜子里的邵含祯。
谁是那个“别人”。这个问题在现在与未来都终于有了回答。或者说,那不是什么别人,那是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