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剧岂可修 下(273)
‘法’是一体两端的,一端是变,世易时移,古今易轨,为契合社会当然要改变;
可‘法’不能随意变,而且一旦定了,更要保证很长一段时间的稳定性,否则朝令夕改,就没人当回事,‘法’就失去了它的意义。这个时候就不能因为一些‘小契合’而破坏了‘大约定’。”
谢涵起初睡眼惺忪,只想不顾仪态破口大骂,还没骂出口,就被洋洋洒洒灌了一大盆的理念,揉了揉惺忪睡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霍无恤这才惊觉对方已是眠中,抱歉非常,抬眼看人要致歉,却鬼使神差道:“君侯,你揉眼睛的样子真可爱。”
谢涵给气笑了,“霍无恤,你最好再说出些有意义的话来,否则本君会让你知道扰人美梦的下场。”
“美梦?”霍无恤有些心痒,想象不出来对方的美梦会是什么模样,对方也会做美梦吗,美梦里会有他吗?“君侯做的什么美梦?啊呀——”
谢涵两手各拧对方一只耳朵,恨不得将人耳拉成兔耳,“霍无恤!”
末了霍无恤耳朵红红跟着谢涵一个劲讨饶,才捂着耳朵给人重新讲了一遍自己对“法”的理解,接着怪道:“我以为我只想了一息,没想到已是夜中了。”最后对人舔脸笑,“若知君侯已安眠,我断然不会打扰您的。”
谢涵琢磨了一下霍无恤说的话,若有所思,“‘法’的本质是一个规定,目的是维护国家或军队的安全和利益。国家和军队随着环境不同会有变化,所以‘法’需要改变。但环境很长一段时间必然是相对不变的,因此法也不能随意改变,更不能因为一些小利益小安全改变,这会破坏‘法’的威信。就像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给马儿吃草。‘法’作为一个工具,我想要它有效力,就要赋予它足够的尊重与威严。”
“对。”霍无恤点头,拍马屁道:“君侯,你可解释得太到位了,比起我刚刚的蹩脚话,简直可以出书了。”
谢涵睨他一眼,滤过这无甚内涵的恭维,想了想,说:“可你现在杀孟光亦和马元超,着实是给自己找麻烦。不如这样:
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大改变,且你如今颇有威信,你大可查现今军法,做适当改变,再传令三军,这时谁再违法,就按军纪处置。
至于孟光亦和马元超,就按先前说的,你那时还没检阅三军,没正式走马上任,那是游弋喾的事儿,把他叫回来解决就是。无论游弋喾怎么做,都不影响你的军法。还会给全军树立你恪守规矩的印象,利于军法的推行。”
没想到原本的缓兵之策,此时倒成了真正的治病良方。
霍无恤还是想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但几次三番被谢涵阻止,不禁思考:真是他的过错吗?“我若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问题吗?”
谢涵揉了揉眉心,“第一,我了解到玖玺桓原本属意马元超为北境守将,现在撤他换你,本就对马元超略有歉疚,你杀了马元超,他一定会记恨你的。在我国,被玖家主记恨,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我也巡视过北境军,孟光亦此人在你我看来是两面三刀的墙头草,在将士们眼中却是和蔼正直的都统,杀了他,你会被很大一部分将士们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又如何?”霍无恤奇怪道:“只要我手中有赏罚,他们渐渐就会被这两个字控制。”
谢涵揉眉心的手一顿,放了下来,定睛看霍无恤,问道:“倘有人杀我,你可会记恨此人,可会因为他手握对你的赏罚而放弃记恨?”
“不会,我必杀他。”霍无恤真的很讨厌谢涵说教时拿他自己做比,不禁恼怒道:“请君侯不要在自己身上说讳字。”又说:“君侯的存在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奖赏,君侯的离开是我无法接受的惩罚,不会有人再手握对我更重的赏罚了。”
谢涵问这句话时,本也不认为对方会做肯定回答,只是想让对方切身明白,“你所能给的赏罚无非名利,可这世上是有超脱名利以外的东西的。霍无恤,你不要迷障了。”
他本意如此,却被对方明亮坚定的眼眸俘获,分明是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听起来却意外的让人喜悦。
谢涵忽觉自己无可救药,有什么似乎要挣脱预算,他仰面躺倒,淡淡道:“总之,我说,不准你杀孟光亦和马元超,至少是现在。”
霍无恤心中却觉得,难道将士们对孟光亦、马元超的忠心,能和他对君侯的忠诚相提并论?唉,也难说,保不齐就有什么救命之恩、教导之恩、知遇之恩呢?
虽然心中还是不赞同,但既然对方已经发话,他点头道:“好。”
谢涵打了个哈欠。
霍无恤吹灭烛火,黑暗中,睁着眼睛,忽有所感,问道:“君侯,你说‘法’是正义的吗,是正确的吗?”
谢涵打的哈欠刚到一半,便化作了个笑,“制定来维护利益的规矩,怎么会正义、正确呢?嗯——也不对——”他思考一会儿,说:“国君制定的法,利于国君,对国君而言就是正确正义的,但对贵族而言就未必。贵族制定的法利于贵族,那对贵族而言,就是正确正义的,但对贫民而言就未必。人类制定的法,对人而言正确正义,但对花草树木 、飞禽走兽而言就未必。”
霍无恤没有谢涵那么多情怀,抛开花花草草,异想天开道:“现在的法多有国君贵族共同制定,倘若有一日由贫民定法该当如何?”
谢涵不以为然,“大概是产生新的国君贵族罢。”
“若始终由所有人共同制定呢?”霍无恤想,“这个时候,对所有人而言法就是正确正义的罢。”
“人各不同,利益相对,怎么可能会有保障所有人利益的‘法’呢?最美好的也只能是保障大多数罢了。”谢涵冷静道:“法自始至终维护的都是利益,如果你觉得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是正义正确的,那它就是正义正确的。”
哪有什么正义正确呢?
只有利害罢了。
霍无恤喃喃道:“曾闻天灾后民不聊生,最后有百姓铤而走险做出违法乱纪之事,当时的审判官怜他们其情可悯于是无罪释放,可贵族们却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可怜也不是他们触犯律法的理由。”
“一人违法时他人的谴责,究竟是在谴责其违法本身,还是在谴责其侵害了他们的利益呢?”
无尽的问题埋藏在夜的深处。
第二日,二人醒来。
霍无恤神采奕奕。
谢涵休息不好,颇有些无精打采,当然他涵某人即便是无精打采,那也是无精打采得一丝不苟,长发顺滑,发髻笔挺,衣裳搭配得当,扣子一丝不错,只是双眼颇有些迷离。
他正襟危坐,在观望台上听了霍无恤好一番对三军的激励,并告知随着大战结束,要对北境军法做适当修改。
以及军衔不可儿戏,撤回之前赢了的卫士的军衔,物归原主。
最后,他下命令,三月之后,再行模拟战争,只不过到时他是仲裁,三个都统彼此竞争。
“军法”这事,普通将士们都缺乏敏感度,归还军衔一事让许多将领们感恩戴德,但最后全被三月后的比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之前赢了的想着可以再赢一次奖励,输了的想着怎么也要搬回一局。
唯有孟光亦等部分人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请问道:“将军想对‘军法’做怎样的修改,如今军法沿袭多年,从无不妥。”
霍无恤瞥他一眼,“军衔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所得,一场比斗就随意可撤,还不叫不妥?那谁还要打仗,大家都来比武罢,谁第一谁做将军,谁第二谁做都统。”
霎时一众将官噤声,孟光亦也不说话,至少他不是军中武艺第二。
霍无恤语气一转,淡淡道:“可见军法尚有不足之处,各位不必心急,届时必邀大家一道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