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95)
这几日因定襄侯脸上背上都带着伤,皇帝一意疼宠,夜里都不怎么折腾。
这日终于被赵医官解了禁,说伤结了疤收了口,没什么大碍了,衣飞石兴冲冲地洗漱完毕,就想着晚上能吃点香喷喷的,才爬进被窝就被皇帝掀了出来,压着他趴在榻上:“清账了。”
论身手,十个皇帝也不及半个定襄侯。可是被皇帝压着,衣飞石也不敢挣扎,红着脸问:“什么账呀?”早就想还了。最好今天全部还清,连本带利。
“朕赐你那两箱子珍宝,上回说好了,不止朕赐的腰还来,你还得倒给朕两箱子宝石。”
“……臣,这不是……穷么。”衣飞石才不想还宝石,他想还别的。
“知道你穷,朕也不跟你要奇珍宝石。”一只手轻轻在少年柔韧的腰肢上抚摸,衣飞石趴着的身子软得不行,脸颊滚烫,谢茂突然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衣飞石瞬间就懵了。
这力道可不是玩儿呀!衣飞石惊讶地回头,就看见谢茂冷着脸,半点不见暧昧和笑容。
“陛下,臣……呃!”
一句话没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下,衣飞石窘得差点想找个缝钻进去。
这种洗得干干净净爬上床,结果发现自己表错情的滋味,实在是太窘迫了。谢茂只用巴掌抽他,臀上肉厚实,只怕他挨得还没有谢茂的手掌疼——疼真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快窘死了,这种献媚不成反被抽的遭遇,滋味难以言表。
倘若背后压着他胳膊的人不是皇帝,他这会儿都要落荒而逃了。
偏偏就是谢茂压着他。
衣飞石憋红了一张脸,咬住下唇趴在榻上,乖乖撅起屁股被揍了二十个巴掌,谢茂放开他时,他眼眶都有些红了。这是羞的。
谢茂居然还不肯放过他,要他跪在铺得厚厚的锦被上,问他:“要哭了?”
衣飞石摇头:“臣知错。”
他在榻上跪得十分不得劲,就和刚才被压着打屁股一样,跪在这铺褥之间,疼不似疼,罚不似罚,说是闹剧他不敢撒娇,说是责罚又不严肃……他觉得困窘而心慌。
这种被问罪的谈话方式,一直以来都让他觉得难过。
“所有对你具有权威的人,都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谢茂突然问。
具有权威?这话挺起来有些新奇拗口,衣飞石认真咀嚼了一遍,听明白其中的意思,心思就变得复杂了:“纲常所在,臣不能悖。”长公主打他,他不能反抗,皇帝打他,他还是不能抵抗。
谢茂明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听了这一句话,还是憋得心口难受。
他将手放在衣飞石跟前。
此时太极殿的灯火很明亮,衣飞石能清晰的看见皇帝微微肿起的手掌。
正如衣飞石所料,他所受的苦楚未必比皇帝更深,他臀上未必肿了,皇帝的手却真的肿了。
没有人喜欢被体罚。衣飞石尤其不喜欢被人制伏在地上肆意炮制。他总是会想起长公主冷漠训斥他的声音,想起长公主幽冷带恨的双眼。可长公主从来都不会因为伤害他而受伤。她有帮刑的嬷嬷,有沉重的诫具,她总是能完好无损地看着他痛苦。
“陛下赐诫具吧。”衣飞石不想看皇帝肿起的手掌,他居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心疼皇帝,“是臣皮糙肉厚弄伤了陛下,臣万死。”
“朕只愿你记住一件事。”谢茂说。
衣飞石将身子伏地,额头碰触榻上锦被:“谨领训。”
“真心管教爱惜你的人,打你时自己也会痛。——打你时自己不痛,不受伤,心里只有快意和愤怒的人,都不值得你跪下,不值得你忍耐。”谢茂的声音很冰冷,“朕已经很不高兴了。”
“衣飞石,学会分辨谁是对你好,谁是管教你,谁是折磨你。”
“你有父兄,有上官,朕不能一道圣旨要求你,谁的管教都不领受。但是,你要记住了。”
“若你再让刻意伤害你的人,真的伤了你,哪怕一根毫毛。”
“朕会让她永远消失。”
他用肿起的手掌扶起衣飞石的肩膀,看着他的双眼,一字字说:“你有本事保护好自己。”
谢茂一直都知道衣飞石有多聪明。他的聪明能够让他从罪臣之后掌权带兵收复天下,他的聪明能够让他在皇帝的觊觎之下全身而退,他十五岁时就能看穿陈朝的战局,他十五岁时就能看懂谢茂第一世至死才明白的帝王之心……
他那么聪明,那么有本事,他搞不定一个长公主?谢茂半点都不相信。
第69章 振衣飞石(69)
衣飞石很难真正理解谢茂的心情。
他自认虽不得母亲欢心,可是,父兄都是很关心他的。他觉得衣尚予与衣飞金对他的关心,必然不比皇帝对自己的感情浅薄——皇帝才认识他多久?皇帝喜欢的又是他哪一样?若他不姓衣,不长这模样,不是这脾性,皇帝还会喜欢他么?必然不会。
衣尚予是他的亲爹,衣飞金是他的亲大哥,这两位才是不论他成材与否,都会关心他的人。
连父兄都不认为他被母亲责问两句有什么大不了,可见做儿子的在母亲手下吃点苦头,也是惯常之事。父兄都不说话,皇帝却……这么在意?是因为伤了脸么?
衣飞石觉得敷着药膏的脸颊隐隐地疼了起来。如果留了疤,变得狰狞了,陛下是不是就更不喜欢了?
谢茂训过他之后,又搂着他哄了许久,衣飞石低头不住应是,承诺一定会好好护着自己,人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他闷闷不乐,总怀疑脸上的鞭痕褪不下了,更忐忑脸上留疤之后,皇帝再不肯像现在这样温柔的对待自己。谢茂见他垂头丧气兴致不高,以为他挨打了打不高兴,侧倚在床头搂着他,不住地亲吻道歉:“是朕错了,不该这么欺负你,小乖乖,别和朕生气,朕再给你拨两个皇庄?”
衣飞石将带着鞭伤的脸颊藏在他怀抱深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下,情绪很低落。
“朕给你揉揉?”谢茂小声问。
衣飞石摇摇头,轻声说:“不疼。”说着拉开谢茂的手,那只手还肿大了一圈,他越发后悔了。倘若没有挨脸上这一下鞭子,他不必担心破相,皇帝也不必因教训他伤了手。
自抽了衣飞石的屁股之后,谢茂一整只手都是麻的。当着衣飞石的面,他总要撑起做丈夫的威严,人家挨了打的人都没哭着要大夫,他怎么好意思叫人来给自己看手?现在肿肿麻麻的手被怀里少年握着轻轻地揉按纾解,他舒服得浑身犯懒,越发喜欢衣飞石的乖觉。
还年轻的小衣真是心肠软又好哄,挨了打不会置气,还会乖乖地依在怀里替自己揉手……这是知道领情了吧?不领情也没关系。狠话已经撂了,只要衣飞石不是真的想弄死长公主,以后就一定会仔仔细细地保护好他自己,再不敢在长公主手下轻易吃亏。
这日虽对衣飞石动了巴掌,可谢茂觉得,夜里……咳咳,小衣好像更热情了些?
便是第二日起来,衣飞石也不像从前一样早早地自去习武出操,时时刻刻都跟在谢茂身边。往日谢茂上朝议事,衣飞石都会去长信宫陪太后,这几日居然也不去长信宫了,就守在太极殿等谢茂回去,甚至到谢茂独自批阅奏折时,衣飞石照例避嫌,可是他也不肯走远了,就在隔壁守着一碗清茶,什么也不做,就这么枯坐着等候。
心上人这么粘着自己,谢茂当然心花怒放。小衣必然是那夜终于领会了朕的真心吧!看看把这孩子感动得,恨不得变成巴掌大让朕把他揣口袋里!这么粘人,真没办法,愁人!
谢茂也很想时刻挨着衣飞石,说不准哪天衣飞石又去西北了,相处的时间能多一点儿就是一点。他尽力减少朝议的时间,批阅奏折时也简单了许多,朝臣们拿着皇帝最新发还的奏折,上边大抵只有一两个字,诸如,阅,知,好,阁议……
这日内阁临时有事,谢茂下朝之后直接去了文华殿,再回太极殿时,衣飞石罕见地不在。
“侯爷去哪儿了?”谢茂一边吩咐更衣,一边问。
皇帝这个职业就是苦逼悲催,什么时候穿什么戴什么都被严格规定好了,大朝会小朝会的穿戴冠冕都有规制,威仪是足够了,就是不怎么方便。谢茂回来就要更换御常服,好歹松快些。
“今儿赵医官来给侯爷换药,侯爷去太医院了。”赵从贵小心翼翼地答。
谢茂听出他话里的迟疑,问道:“怎么?伤口不好?”他很不解,衣飞石身上有几处伤,伤势怎么样了,他天天都看着,哪里会不关心?“不是都好了吗?”
“侯爷脸上不是有点淡淡的印子么?他老人家瞧着不乐意,央着赵医官想辙。赵医官说,没辙。侯爷就不高兴了,说别个大夫说了,有一种叫灵狐髓的药膏,抹了就能祛疤。赵医官说那是瞎扯。就……就去太医院找‘别个大夫’对质去了。”赵从贵小声说。
谢茂一听就乐了,从前怎么不知道小衣还这么臭美来着?
他有心去太医院看戏,然而,身份所限,随便动一动就是几百号人,实在动静太大。真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太医院围观,只怕定襄侯爱美治疤的闲话就能在京城传上十年。实在有损定襄侯威名。
“要对质把人传来就是了,自己去太医院作甚?”谢茂围观不了比较遗憾,又叮嘱赵从贵,“你亲自跑一趟,悄悄告诉侯爷,想要哪个大夫往太极殿传就是。朕在等他。”
重点是,朕在等他。
谢茂换好衣裳,吃了一杯热茶,歪在憩室榻上翻奏折,快速批阅。等衣飞石回来。
左等右等,等了好久,一直到天色将暮,殿外才响起微微的嘈杂声,是门前侍卫对衣飞石施礼的声音——太极殿就是衣飞石的居所,皇帝特许,他进门是不需要通报的。然而,长驱直入也略显无礼,门前伺候的侍卫宫人就刻意在衣飞石进门时行礼,算是通报皇帝,侯爷来了。
谢茂放下折子坐起来,才一会儿衣飞石就进门来了,还没更衣先来请安:“臣拜见陛下。”
“快免礼,过来坐。”谢茂拍了拍身边的榻沿。
衣飞石看上去就不太好,他很沉默,低着头谢了恩,低着头走过来。
朱雨递来毛巾,衣飞石沉默地擦了擦脸,谢茂递茶给他,他双手接过喝了两口,捧着茶碗坐在谢茂身边也不说话。
谢茂被他逗得不行,前世衣大将军与何耿龙交战时,脸上被流矢所伤,横着飞过脸颊好大一条狰狞伤痕,也没见衣飞石有多在意——现在年纪小,衣家不曾遭逢巨变,他性子也还娇贵,所以,原来他的本性是这样的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