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1)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第13章 振衣飞石(13)
就不说谢茂两世帝王的经历,穿越来这个世界之后,他重生一回再不济也是个皇子王爷。若论富贵豪门,天底下就属谢、陈两家顶尖儿。——南边的浮托国都要次一等。杨竎在他跟前显摆,他就含笑听着,半点不露愠色。
杨竎只以为他被自己镇住了,轻摇折扇,神色越发清冷矜贵,叹息着说:“我兄弟想着他卖身葬父也是孝子难得,叫他在书房服侍,说是服侍,他这样外边来的又懂得什么?不就是随着我兄弟看看书,写写字,想着来日修业有成,下场一试,考个功名也算是我家积了德了……”
谢茂好似就听懂了一件事:“所以,你拿不出他的卖身契。”
杨竎才意识到谢茂的反应不太对,谢茂已再问道:“捉奸一事又是为何?”
杨竎看了谢茂一眼,只见谢茂好端端地站着,灯火中仰头望着自己,一双莹黑如露的眼眸充满了好奇与不解,半点看不出针对自己的恶意。最要紧的是,这少年实在生得太美了,白皙俊美,风度翩翩,这等风流人物,哪怕是在汇集了各路贤才美玉的圣京也不多见,堪称绝品!
杨竎装得满脸矜贵清高,实则看着谢茂的容貌,半边身子都酥了,丝毫没看出谢茂看他的目光就似看一件摆设器皿,——谁没事儿给一个板凳、一只花瓶脸色看?——他误以为谢茂对自己确无恶意,一心要钓谢茂上钩:“我兄弟待他一片至诚,他却起了色心,与我兄弟书房里添香的丫鬟勾搭成奸。那丫头有了身子,二人一起逃了出来……”
余贤从又忍不住默默无语了一次。哪家的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搁丫鬟……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他拍拍手,“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