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40)
衣飞石正拿软布擦那金灿灿的铠甲,闻言回头:“欺负?”瞬间想明白欺负的意思,见谢茂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很显然也是想听他的答案。
他不说话。这话怎么说?对,你不许欺负?不,你可以欺负。衣飞石说不出口。
谢茂见他身姿羸弱犹在少年,心里一疼,也舍不得再问:“嗯,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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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皇后丧礼第十五日,大理寺传来噩耗。
皇五子谢琰不堪讯问,怒触监槛,颅骨迸裂身死。
皇帝大怒,即刻命令羽林卫进驻大理寺彻查此案。大理寺卿文康下狱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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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毒妇!”
皇帝在长信宫中大发雷霆,指着淑太妃骂,“琰儿已被下狱问罪,朕也答应过你,将他贬为庶民,你为何还不放过他!”
淑太妃一改在杨皇后跟前娇弱无依的模样,媚眼一翻,手里的纨扇就冲皇帝扔了过去,正好砸在皇帝头上,皇帝眼中眸光一闪,淑太妃已蹬鞋下榻,叉腰骂他:“你倒是出息了。你儿子闹家务,与我有何相干?受了儿子的气,到我这儿来撒野!”
她不止骂,她还伸手打,一巴掌捶在皇帝肩膀上,“你个王八蛋!”
皇帝被他又砸又骂又打,火气反倒没那么大了,退后一步,不自在地哼:“你骂谁?”
淑太妃翻白眼:“你爹是王八,你就是王八蛋。”
皇帝噗就笑出声来。给亲爹戴了绿帽子,这对皇帝而言,是一种很得意自豪的事。尽管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提及,不能透露出一丝风声,可他还是为这种隐秘的自豪感虚荣舒爽。
“湛湛,你不讲道理么。琰儿触柱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问的虽是谢琰,可皇帝也不是真的很在乎谢琰的死活。他不会留下谢琰。在杀杨皇后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将谢琰斩草除根。也包括眼前的淑太妃,与他最喜欢的谢茂。
钱氏都能对这个秘密侃侃而谈,承恩侯府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有多少?
所以,秘密实际上已经保不住了。
他杀杨皇后,是为震慑知道秘密的人。
——谁敢议论,谁敢泄漏,哪怕是皇后、嫡皇子,一样有死无生。
杀淑太妃与谢茂,则是为了以防万一,提前一步堵住悠悠之口。
——你们说朕与淑太妃私通,谢茂是朕儿子。虎毒不食子,谢茂都被朕杀了,怎么可能是皇子?如果他们真是朕妻朕子,朕肯定会保护她们吧?没有保,那就不是。无稽之谈。
杀杨后必须雷厉风行,尽快杀灭知情人的嘴,吓得他们不敢散布多嘴。杀淑太妃与谢茂则不必那么着急,可以慢慢执行。
皇帝看着眼前颜若娇花的淑太妃,心中有一丝不舍。仅有的一丝。
淑太妃哼道:“他一个小孩子,养得没一点儿心机,没了杨至纯看护,自己就作死了,我对他下手做什么?莫非……”她看着皇帝似笑非笑,“你以为我的手还能插进大理寺?”
“你是不能。往大理寺递话的是谢沣。”皇帝口吻凉得像冰。
淑太妃很惊讶地呀了一声,“是他?”然后她掰起手指头数,“老二废了,老五废了,若老大往大理寺插手,你能容得下他?老大也废了……老四是个不着调的,老六、老七年纪还小,可不就剩下老三了吗?”
皇帝明知道她是给皇三子谢深上眼药,还是忍不住膈应了谢深。——他也是这么想的。
“哪儿那么容易!”皇帝才不肯真的把儿子一个个都废了。
他知道淑太妃心智如刀,这女人或许肯为自己死,可她为了儿子也什么都做得出来。杨皇后死了才半个月,他几个皇子就纷纷出事,尽管没有证据,他就是知道这和淑太妃脱不了干系。
在长信宫中发了一顿脾气之后,皇帝回到太极殿,吩咐:“叫信王来。”
谢茂正在奉安宫里守着,七日之后,百官就不再进宫致祭。宗室与内命妇则照例前来为皇后哭灵。杨皇后生前对谢茂有抚育长养之恩,谢茂天天都来守着,下午才会回去。
听了皇帝传召,谢茂就一头雾水匆匆地去了。
哪晓得到了太极殿,大太监秦骓出来说:“陛下这会子没空,请王爷稍等片刻。”
平时秦骓就会点头哈腰请谢茂到陪殿喝茶等候了,这会儿他站着没动,目光下斜,盯着太极殿外修葺得整齐结实的金砖。——这是要谢茂跪下等。
吃错药了?谢茂狠狠捶了秦骓一拳,低声问他:“怎么回事?干嘛罚我跪?”
在诸皇子后妃跟前都深受尊敬的大太监秦骓被捶得差点想吐血,看着谢茂这活土匪似的嘴脸,无奈地说:“气儿不顺。”他难道敢说,你哥跟你妈吵架了,所以拿你出气?
谢茂就知道罚跪大概躲不过去了。他也不是真吃不了苦,当即退后一侧,跪地等候。
秦骓赔笑着打了个躬,进门回禀去了。
谢茂跪了大概有一刻钟,从来没怎么受苦的膝盖硌得生疼,他干脆往后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冲守在殿门前小太监招呼:“给爷弄个拜垫来,懂不懂事儿?”
……拜、拜垫?小太监想哭。皇帝罚你跪,你叫小的给你弄拜垫?
可信王好像也不好得罪。小太监悄悄挪进门去,冲秦骓挤眼睛,把秦骓给弄了出来,小声告知:“信王爷说要给个拜垫。”
秦骓反手一巴掌把这小太监抽了个满脸绯红,瞪眼道:“这事儿还问我?”甩手又进门去了。
小太监捂着脸进退两难,不问你,那这是给呀,还是不给呀?
不等小太监纠结,每逢罚跪必下雨的桥段就来了。这一日本就层云密布,酝酿着一场暴雨,谢茂来太极殿前罚跪时,空气中就带着湿润的躁意,这会儿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暴雨刚下来时,地上热气蒸腾,被晒得难受的谢茂就跪着没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暴雨夹着冷风,炎炎夏日里居然也多了一丝寒意。
谢茂一抹脸上的雨珠,气呼呼地爬起来:“不跪了,走了。”
……不跪了,走了。
……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站在太极殿廊下的小太监们都目瞪口呆,一直到谢茂潇洒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才有人惊慌失措地窜进门,磕磕巴巴地说:“信、信王爷……”
“信王怎么了?”皇帝见他慌成这样,心里也是一惊。
大热的天,太阳底下跪了又浇了雨,茂儿一向养得娇,莫不是昏倒了?
“他、他走了。”小太监瑟瑟发抖。
皇帝闻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混账东西,简直目无君父嘛!
他想了想,居然吩咐道:“找个太医去信王府上看看,别熬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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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长信宫中,淑太妃第一次砸了手里的茶杯子。
——敢拿我儿子撒气,你是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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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谢沣沉浸在谢琰触柱而亡的狂喜中。
皇三子谢深冷眼等待着谢沣勾结大理寺的消息暴露,等着谢沣以谋害中宫嫡子的罪名跌落尘埃。
皇帝琢磨着要保全皇长子,不让皇三子的挑拨之计得逞。
皇帝还想,朕才四十岁,朕登基不过一年,朕还有长久的时间,可以等待小皇子长大。朕还有老六、老七,朕的后宫还能为朕生育子嗣……
没有人想过皇帝会死得那么突然。
一日清晨,秦骓照例在帐外唤醒皇帝,叫了几声,皇帝未醒,反倒是昨夜侍寝的李贤妃尖叫一声,猛地掀开帐子:“来人,来人,宣太医!”
宣太医也没有用。皇帝已然在睡梦中崩逝,太医来时,皇帝都已经凉了。
太医诊断是心疾梦逝,即刻召集大臣,商议后事。
杨皇后新丧,石贵妃在后宫中位分最尊。她是杨后心腹,无子无宠,一向将皇五子谢琰当作亲子疼爱。此时皇长子谢沣往大理寺递话逼辱谢琰致死的流言已遍传宫中,李贤妃是谢沣生母,石贵妃岂能轻易放过她?当即就将李贤妃押入了慎刑司问罪。
理由也很简单,且不说皇帝是否患有心疾,心疾发作时疼痛不适,李贤妃就睡在皇帝身边,怎么会发现不了?为何不替皇帝宣召太医?这是有心害了皇帝,想让皇长子继位,必要审查清楚!
李贤妃才被押走不久,皇长子谢沣就冲了进来,照着石贵妃一通暴打:“贱妇无耻构陷我妃母,这宫中岂是你一个不会下蛋的贱人说了算的?我为皇父长子,五弟不在,我便是嗣子储君,你这是要害我!”
皇子们住得近,百官住得远,等朝廷众臣齐聚太极殿时,里边已经打成一团乱了。
老尚书文荣抚腿流泪:“苍天不佑啊。”真亡国之兆。
几位阁臣见打得不成样子,提议去长信宫请淑太妃来主持大局。
林附殷摇头道:“太妃娘娘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可不可。”
阁臣赵良安道:“文皇帝时,太妃娘娘代摄六宫事,本就有宫权。她是宫中长辈,陛下……陛下在世时,对太妃娘娘也执礼甚恭。哪里就不名正言顺了?”
林附殷只说不可,指路义老王爷:“还是请宗室前辈前来主持,最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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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有想到,义老王爷不止来了,他还带了一道文皇帝的遗诏。
这一道遗诏吓得几位内阁大臣魂都没了!——文帝遗诏,皇十一子谢茂即皇帝位。
换句话说,文帝临死之前,是想废了太子,重立幼子。只因太子势大,文帝没来得及操作就死了,临终前不甘心,还是留了一道遗诏给义老王爷。遗诏上说得很清楚,若太子即位后容不下衣大将军,自毁长城,遗命义老王爷联合宗室废了谢芝,重立谢茂为帝。
义老王爷拿出这道遗诏,宗室想要拥立谁为新君,不言而喻。
林附殷叹息一声,道:“此事老夫回避。”
他虽走了,五个内阁大臣里,季擎才被烧死了还没来得及补,另外三人有两个都是林氏党羽,几人点头商议一番,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兄终弟及,拥立谢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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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发生剧变时,谢茂正在信王府和衣飞石跑马射箭。
衣飞石自然是骑射俱佳,指哪儿打哪儿,谢茂就差得远了,射出十箭,六箭脱靶。
他对此既无好胜心也没羞耻心,术业有专攻嘛,我职业是皇帝,小衣的职业才是将军,咱又不能去抢小衣的饭碗对吧?
见衣飞石跑得满头大汗,他还能策马回头拿茶汤毛巾,道:“射靶子没趣。待国丧过了,咱们出城打猎去。对了,你看了我的犬没?走咱们看猎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