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70)
衣飞石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就不吭气了。
“扶不起来啊。”谢茂叹气。
他挥挥手,朱雨就把舆图灯台都收了下去,送来热汤饭食。
衣飞石每晚回来都要吃点东西才会休息,这习惯下人都清楚,早早就准备好了热食。
见皇帝这样生气,衣飞石看着满桌子饭菜都吃不下去,谢茂见状笑了笑,给他添了一碗汤,捏着他的耳朵,道:“吃吧吃吧,这天都快亮了,早些吃了早些歇息。”
衣飞石喝了半碗汤,明知道皇帝在为听事司的事生气,还是硬着头皮问了:“陛下,臣听说您要在几个军镇里封庄耕种?”
谢茂惊讶地回头看着他,衣飞石连忙道:“臣僭越……”
“不,不僭越。小衣,朕只是没想过,你会来问朕。”谢茂确实惊讶极了。
他让粮食公司负责军镇封庄耕作一事,本来就是想把这一杯羹分给西北军。
西北军的伤残老卒能有多少人?分驻八镇之后,再从当地雇佣佃户,两不耽误。
他知道徐屈肯定护短,会把这一部分利益牢牢握在西北军手里,徐屈到长青城之后,找衣飞石商量也是必然之事。
衣飞石或许是答应,或许会拒绝。谢茂私心里很希望衣飞石会来和自己商量,但是,他又觉得以衣飞石的小心谨慎,恐怕很大可能会直接拒绝徐屈的自作主张。
现在衣飞石居然真的来问他了,他惊讶之余又觉得很高兴,他以为衣飞石不敢来问的!
衣飞石放下筷子就想低头,谢茂一把拉住他,重新把筷子塞了回去,左手还轻轻抚摩他的背心,说道:“你吃你吃。咱们边吃边说。”
“你尽管派人去吧,朕让徐独眼办这事,本就是给你留的位置。”
他一边说,一边给衣飞石布菜,看着衣飞石吃得香,他就觉得高兴,“第一批种子先在军镇内封庄耕种,西北军军纪严明,又有徐独眼当监督,朕也放心些。”
“再过两年,全军改制之后,朕会拨出第二批种子,发放给军户。”
“小衣呀,这事朕一直没问你,陈地这十一个郡建府之后,必然会迁军户固土,你手底下的兵想不想留下来?”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被他问懵了。
衣家的西北军出身成分很驳杂,因为衣尚予在谢朝东西南北都打过仗,哪里的兵源都有。
然而,当兵吃饷这么多年,心怀故土的不是没有,更多的还是杀杀人嫖嫖妓,过得一日算一日,谁知道下一次冲阵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西北军都很有钱,钱也会捎给家乡的妻儿老母买些良田度日,可边军是不能回家的。
灭陈之后,衣飞石就琢摸着,内地的军户要迁出来,他是不是就可以放归一些老兵?
——让西北军留下成为陈地军户,这是西北军很多老兵都想的事,但是,衣飞石不敢想。
军户固土,必然会分得当地军镇最好的良田,在内地不好说,一旦迁来陈地,律条就是田亩翻倍划分,五年免赋。这片大地本来就是西北打下来的,把军镇最好的地分给他们,凭什么不行?
问题就在于衣家在西北盘踞了十多年,根基太过深厚。若是让西北军在陈地固土,朝廷能坐得住吗?
衣飞石想都不敢想的事,谢茂居然就这么直接问了,看样子,他还觉得此事可行?
说不想,那是违心,也对不起手底下的士兵。说想……这事儿他能想吗?
谢茂给他夹了一筷子炖得酥烂的熊掌,笑道:“好了,朕知道了。快吃,凉了腥。”
真的能让西北军留在陈地做军户?衣飞石吃着鲜美无比的熊掌都有点食不知味,第一回 嘴里还含着东西就再度回头,看着皇帝。
“朕让他们人人都吃饱饭,人人有衣穿,”谢茂看着满桌子丰盛的佳肴,“他们总不会天天都想着造反吧?”
造反这词让衣飞石差点噎着,谢茂又给他添了一勺子汤,说:“这事可以开始筹备了,想留下来固土的,你做个册子,朝廷官员来了就准备划土分地。不想留下的,也登记好报送枢机处,朕在内地给他们找好地方落户。”
“你要明白朕对耕种的看重。”
“长卫、武威、天从这三个军镇都在你手底下,翻年封庄春耕,你要亲自去盯着。”
“来年朕在军户中推行谷种时,你心里有数,才能替朕守好陈地……”
衣飞石错愕地回头:“陛下,臣也留在陈地么?”
“五年之内,朝廷不会裁撤西北督军事行辕。”
朝廷已经养了西北军十多年了,差点没把国库拖垮。如今战事结束,转战籍落军户是最当务之急的事情。然而,陈地的西十一郡委实不能算太平,谢茂留着西北督军事行辕不撤,主要是对陈地遗老的一种震慑。
西北军在陈地落军户固土,襄州仍有督军事行辕,就代表着以一力打灭了陈朝、横扫陈地的那一支军队,随时都在。
衣飞石能明白朝廷的考虑,也知道这件事的必要性,换了一个恋栈权柄的将军,听说还能在西北当五年督帅,只怕都要肚里乐开花了,可是,衣飞石半点都不觉得高兴。
陛下说了,明年雪化春开,他就要回京去了……
衣飞石本想尽早完成西北军的改制,争取明年冬天之前回京城给皇帝守门,哪晓得就算军制改了,军户落了,他也不能回京。他顿时沉浸在来年一别,又有五年不能与陛下相守的伤情中。
衣飞石正失落的时候,就听见谢茂心疼地说:“难为小衣有事就往西北跑一趟了?”
谢茂写信与衣飞石谈论全军改制时,就说过对边军督帅的几点任命新规则。
一不久任,二不遥领,三不兼统①。
规定边帅以三年为一任,非战时一任一换,战时可延长为两任一换;
不准许京中武将遥领边帅之职;
不准许一边帅兼统两地战事。
西北督军事行辕本就是个不常设的战时衙门,按道理说,陈地战事结束就该裁撤了。
实在权力太大。
现在皇帝出于对陈地安全的考虑,不打算裁撤这个衙门,这个衙门实际上就有“兼统”之嫌。偏偏皇帝还让衣飞石平时在京城待着,有事才到西北视事,这和“遥领”有什么两样?
三条规矩破了两条,衣飞石都不敢相信皇帝会这么提议。
他实在太想跟皇帝回京城了,又觉得才改制就坏了规矩很不好,小声说:“明年臣在西北就满一任了……”不久任,非战时,求调回京。
谢茂是条标准的双标狗。
比如他自己杖毙下人毫不眨眼,衣尚予对衣飞石行家法他就要大骂封建遗毒。
如今他改制是为了收边将权力,约束的乃是边将,他才不觉得这规矩应该约束了自己。
——绑着衣飞石不能回京跟他朝夕相处,那就是约束了他。
他理所当然地让衣飞石破规矩。
现在衣飞石软绵绵地用哀求提醒的方式顶撞了他一次,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肆意妄为很可能会坏了规矩对衣飞石的保全。
规矩保全的永远都是弱者。
他是皇帝,他可以不守规矩,不会被惩罚。衣飞石不一样。
今日谢茂带着衣飞石坏了新改制的规矩,军规对衣飞石的约束就会无限趋近于零。
衣飞石有灭陈之功,有灭国之才,守着新改制的军规,皇权不会猜忌他,部属无法裹挟他,他一定可以平平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那一日。一旦坏了规矩,这一切的保全都消失了。
谢茂立刻反省了自己的狂妄,答应道:“朕另差遣人来换你。”
——实在不行,六哥上咯。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出自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六载。
第111章 振衣飞石(111)
“司尊,已查明西河贡士白青荇身份!”
“此人出身河阳合道县,年幼失怙,被当地望族白氏族老白显宏收养,改姓为白,乃是白显宏六十三名义子之一,排行五十七。也叫白五十七。”
“白青荇出手阔绰,热衷交际,在同期贡士时人缘极好。等待殿试结果的日子里,也是他几次串联请客吃酒,让同科贡士齐聚一堂,不惜一掷千金。泄露墨卷的绵亦楼诗会,正是白青荇首倡,也是他包下了整座绵亦楼,任凭同科贡士吃喝住宿。”
“泄卷之后,众贡士皆下狱,白青荇在狱中常有惊人之语,暗指朝廷抡才不公。”
……
龙幼株被二十板子揍得爬不起床,煞白着一张俏脸,趴在榻上冷冷地说:“他有问题,他该死,听事司上下谁不知道?我要知道的是,他背后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宰英将案卷一合,屈膝道:“白家是西三线驿路的出资人。”换句话说,白家就是最可能在奏折上下毒谋害皇帝的人。
“派去西河的探子有消息了吗?”龙幼株脸色更白了。
“没有。”
“叫文双月去!”
龙幼株闭了闭眼。
文双月出身澜江县,家中与西河世家有世仇,合道县恰好与澜江县一江之隔。
外人去了西河不好打探消息,文双月不一样。她老家与西河三郡离得太近了,除了风俗穿戴不同,两边的饮食、土话,都非常接近。
为了把文双月从死牢中捞出来,龙幼株砸碎了衣尚予亲自为文大善人文浒山立下的纪功碑,用文双月祖父、叔父乃至亲族二百多条命填出来的功劳,换了她活命。
砸碎功碑那一日,文双月险些磕死在当场。龙幼株叫她活着赎罪,活着把文氏的纪功碑赎回去。
——莫说回老家出差,文双月现在办差,只差拼命。
※
这是谢茂过得最清闲自在的一个新年。
没有宗庙祭祀,没有群臣朝贺,到腊月二十八,他就吩咐民部暂停议事,本想带着衣飞石在长青城里疏散几日,哪晓得他这民部能封笔罢工,督军事行辕的军务一直就没断过。
明知道一句话就能让衣飞石老老实实在行宫伴驾侍奉,这话反而不好出口了。
谢茂很少会逼着衣飞石因私废公,也是前几世就忍让出来的习惯。衣飞石撒谎他多半都能看出来,他想骗衣飞石那是一骗一个准,于是,每天待在行宫里饱食终日,烤火听戏,上上下下都以为皇帝乐呵得很。
除夕这日衣飞石只去了兵衙半天,中午和众将在六安楼吃年饭,午后则策马直奔城西、城南两处大营。
皇帝特旨颁了赏格犒劳西北军众将士,如今两边营寨都在开流水席,除了戍卫值守的兵卒外,从上到下所有士兵,从中午就开始吃席。这席连开三日,一直吃到大年初三,肉饭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