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78)
孙崇上前按了按他颈项,将手里记录的地点交给衣飞石,说道:“禀督帅,白夜清已死。”
“请听事司来看看。”衣飞石道。
藏在屏风后的文双月方才出来,林若虚看见她才松了口气,起码文双月认识他,好歹命保住了。
衣飞石将孙崇写的纸给文双月过目,文双月在屏风后就听见白夜清口述的声音了,和林若虚一样,她也听出了其中的问题,说道:“复景县与户县历来都是管家的势力范围,良安县是仓家大本营,这里,这里……”她一连点了七八处,“白夜清所说的,八成是别家产业,只有两成在白家势力内。”
“若虚先生怎么看?”衣飞石突然问。
林若虚还以为他不认识自己,冷不丁被喊一声,差点从小马扎上摔下来。
他真后悔出门没带上护卫,这下好了,标准的秀才遇上兵。衣飞石这么凶残,白夜清那么漂亮的人说砍就砍,他一个大大得罪了谢朝还中年秃顶的老朽,还不是说杀了就杀了?和他说自己跟谢朝文宗都是忘年交?——这小将军知道文宗是什么地位吗?
扶着役兵的手站起来,林若虚苦笑道:“他这是疑兵之计。”
白夜清用一张盟纸和口述的世家私产,把河阴郡大大小小的世家、商贾全绑架了。
不管盟纸是真是假,他把这东西交给了衣飞石,河阴上下全都得心生猜忌。谁知道那纸上有没有自己?谁知道朝廷会不会相信白夜清的“诬告”?万一朝廷信了呢?那就是诛九族的灭顶之灾啊。
本就想反的,必然要反。摇摆不定的,也只能跟着反。
——反了还能搏一把,不反必死无疑。
衣飞石带着手套的手指在带血的盟纸上点了点,笑道:“这手段……”我可太熟了。
当初他打算逼反亲爹的时候,干的不就是这样的勾当吗?
所不同的是,谢茂不敢真的让衣家反了,一直在其中辗转周旋,尽心笼络。
他现在可不怕河阴郡造反。不管是被逼无奈还是存心不良,只要这群跳梁小丑敢冒头,衣家的轻骑就会呼啸碾压而过。
“不必等了。”
“咱们先去管家,问问这盟纸上的手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藏在乡下山间的各种私铸坊,甭管是哪一家的,现在都归陛下所有了。
衣飞石摸摸怀里的太平钱,觉得想念得有些难受了。
※
与此同时。
谢茂正在前往武威镇的途中。
海陵县的耕种已经全部完成,封庄之后,一切照着稷下庄的经验按部就班。
粮食公司留下一部分稷下庄的老员工在海陵庄负责管理把控,眼看不久就是雪化春开的时候,太后几次写信来问皇帝何时回京,谢茂也不敢耽搁,他还有剩下七个军镇要跑!只得跟赶场一样快速推进。
马车里,谢茂也在想念衣飞石。
他面前摆了几碗喷香四溢的佳肴,对面衣飞石常坐的席上则摆着一碗清水羊肝。
今天也没有给朕上折子,所以罚你吃一碗。谢茂百无聊赖地欺负着根本不存在的“衣飞石”。
“陛下,”谢范乐滋滋地爬上马车来,见有个空席,很自然就坐了下去,“臣幼子过百日了,求陛下赏个名字!”
谢茂啊了一声,才想起好像去年黎王妃就怀孕了?算算时间,那孩子应该是前个月就过百日了吧?
谢范上辈子是没有这个孩子的。只得谢团儿一个独女。今生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他居然和黎王妃生了个小儿子出来。这年月男人都想要个儿子承继香火,黎王妃固然出身黑发狄人族,有个宝贝女儿就心满意足,谢范毕竟是谢人,他再喜欢女儿,想要的还是儿子。
这会儿为了小儿子来求皇帝赐名,可见谢范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谢茂想了想,说:“叫谢圆吧。”团团圆圆,多好?
既是在马车上,又摆着吃食,不方便动笔,谢茂就没有按照赐名的程序写字。
谢范似是被惊住了,张着嘴半天没声息,半天才哆嗦地改口:“陛、陛下,臣那王妃……性子犟,这个,这个……”
谢茂想起黎王妃抽刀砍人的凶猛劲儿,笑了笑,道:“那六兄与王嫂好好说。”
“臣谢陛下!谢陛下!”
谢范跟失了魂的往马车下爬,爬到一半又转来,把席上那一碗清水羊肝端走了。
“多谢陛下赏赐。”爱吃这东西的人极少,谢范觉得,这肯定是皇帝给自己准备的。
谢茂呆呆地看着他端走了那碗用来“欺负”衣飞石的羊肝,问朱雨:“六王好这口?”
朱雨点点头。
这么奇葩的口味,也只有黎王才能有。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卫烈是衣飞石的亲卫之一,战死在襄州,衣飞石亲自埋葬。
谢圆:我父王说啦,皇伯伯可喜欢我啦,百日的时候就给我赐名“谢元”!元,君也。皇伯伯一开始就像让我做皇帝!父王觉得太高调了不好,才叫我圆子。
谢团儿:呵呵。
第115章 振衣飞石(115)
“姚二郎死了!”
“姚二郎和梁吉生、武冼一齐泡澡,突然大笑三声,就……就死了!”
几个书生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县衙,惊动了左右厢房里正在烤火喝酒吃肉的人群。
仔细看,这几人惊慌的神情中各自挂了几分好事的雀跃,仿佛死人不是件可怕的事,而是某种值得夸夸其谈的热闹。
厢房里弥漫着酒肉与汗臭,大门陡然被推开,大部分人都涌了出来,纷纷问道:“真死了?”
“泡澡都能笑死?这可不是吃酒吃醉了,吃肉吃撑了吧?”
“我看是中毒。”
“我见过中毒身亡者面色青紫,双眼出血,粪水横流,没见过满脸红光死前大笑的。”
“诸位,你们可见过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泡澡发笑而死?”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圣人说山有仙兮水有龙,你没见过就是没有?你比圣人还能呀你?”
这两个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另外一群人则开始探讨更多的可能:“犯天道者,必横死。”
“王氏当兴,谢氏当灭!姚二郎蛊惑人心冒犯太孙殿下,天降横祸,杀他示警。”
“前头李季玉也是带人跟太孙殿下拍了桌子,太孙殿下说,谁对说错,天道自有公论。”
“当天晚上,李季玉就大笑三声,断气了!”
“谈香茹死前也和太孙殿下争执过。”
“啧啧,这都死了五个了。”
……
这一群住在县衙里烤火喝酒聚会的人,全都作书生打扮。全都穿着光鲜富贵的锦绣绸缎夹袍。
然而,这套在外边的锦绣丝袍合身的少,很多甚至连节气都不对。外边套着春秋天才穿的夹袍,衬在内里的旧棉袄仍要御寒,裹着鼓鼓囊囊一身,委实称不上得体。可是,每个人都很兴奋,那是一种穷人乍富的惊喜与茫然。
他们就是跟随白崇安冲击县衙、杀官造反的一帮子西河学子,说是学子,其实很多都是才考了县学的童生,家境贫寒,易被煽动。
白崇安走了几个县,才凑齐了七百多个人,趁人不备“攻”打了与白家早有默契的晴方县。
晴方县令左魏庐本是白家庶系,西河骗赈案之后,白家花钱运作来的县官。这是白家自己人。白崇安带人打晴方县本就是图个“一战即胜”,方便举事招人来投靠。哪晓得疯起来的书生也根本不受控制,杀进县衙就把左魏庐抓来沉了井,整个县衙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死了个左魏庐,白崇安也不觉得太心疼。举事岂有不流血的?
他头疼的是这帮子书生心里想法太多,这才打下来一个晴方县,立马就有人跳出来想夺权了。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听见了外边的喧闹,楚贤岸将沸水注入茶碗,指尖敲了敲紫砂茶碗盖,和白崇安打趣。
“兵家能造反,权臣能造反,泥腿子都能造反,就书生不行。”
“意气相争,文气相轻,都以为老子才高八斗,热衷指点江山,谁都不服气谁——偏偏还都有点小聪明,成事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白崇安是个健壮英武的年轻人,剑眉朗目,身高八尺,行止间英气逼人。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士,马上杀敌的将军,总之不像是个读书人。他负手站在窗前,听着门外的喧嚣,长眉紧皱:“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跟他杀进县衙的多半是童生,这其中也有几个秀才,甚至还有一个举人。
白崇安第一个杀的李季玉就是人群中唯一的举人,这动静让书生里比较聪明的迅速冷静了下来,有拎不清地继续跟他捣蛋,他就继续杀。然而,那躲在暗处,不肯向他投诚,又不肯随波逐流的几人,就成了白崇安的眼中钉肉中刺。
“清儿若在就好了。”白崇安叹气,“他会哄人,文会里众人也都听他的。我只会杀人。”
楚贤岸将茶汤斟出,让他一碗,他摇手示意不用,越显忧心:“清儿几日没有来信了,消息说河阴守备带人抄了管家,又去抄了仓家。我竟不知道清儿的计策是成了,还是没成?”
楚贤岸低头喝茶,不说话。
“昨日又下了一个县。”
提起这个,白崇安的心情好了些,他站在白家商道绘制的舆图之前,指了指标记了西河王室旧徽的晴云县,“老五带人冲下来的,没费什么力气,书生冲在前边,商家花了些钱,买通了衙差,杀个县令就跟切白菜似的。”
谢朝只有边城施行督事制,内地各州县俱是文武不相统,州府通常有守备衙门驻扎,主要扼守军事重镇,并不会在每个县城都留驻部队。通常县衙里就只有胥吏衙差充作人手,谢朝也不课入城税,所以,通常比较小的下县连个城门吏都没有。
这就导致县属发生突发事件时,县衙根本没有及时应对的力量。
按说白崇安在晴方县举事,五六天里就打下了三个县,河阳郡其他县属都应该提高警惕了吧?
问题是,提高警惕没有用啊!
河阳守备衙门就七千多人马,就不算这其中多少人头都是虚报,被守备将军吃了空饷,现在这七千多人全都被守备将军全部拉到了晴方县周边,准备攻打晴方县,哪儿有空分兵去把每个县都守起来?
此时晴方县已经啸聚了近一万流民,河阳守备将军展江也是个人才,明知道衣飞石就在河阴郡蹲着,他才不想去跟一帮子流民硬碰硬,万一把他打死了,多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