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94)
他心说这可坏了,陛下居然杀家来找事儿了。头皮有点发麻,心中又有一丝被呵护的暖意。
衣飞石也顾不上再吃东西,卷起斗篷飞掠上房檐,一路直奔天香堂。
所幸他还记得御前护卫的规矩,隔着三个院儿就从房檐上翻了下来,老老实实跟着地上有路的方向跑——一直在房檐上蹿,靠近就会被盯梢的羽林卫用弩箭射下来——以他的身手,被羽林卫射翻倒也不太可能,可是,惊动了皇帝的护卫,这事就显得太不恭敬也太乌龙了。
“陛下,侯爷来了。”赵从贵在马车帘前小声禀告。
谢茂怒道:“他来做什么!”狗咬吕洞宾,朕来给你出头,你自己蹦跶出来灭火?朕为了谁!
马车里传出的怒斥清晰而准确,何况衣飞石耳力极佳。隔着重重护卫,满心雀跃的衣飞石就愣住了,不敢再往前走。迟疑片刻之后,他才又往前走了一步,停在两层羽林卫的防线之外。
皇帝不许他来,他来了也不可能转身走,只能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下。
谢茂等了半天也不见衣飞石近前说话,没好气地掀开帘子,果然看见衣飞石老老实实地跪在覆盖着轻雪的冰冷地上——就好像被自己欺负了似的。他冲赵从贵发脾气:“狗眼睛给雪打瞎了?朕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还不把人扶过来!”
他这没好气地暴怒式示好,衣飞石已经很习惯了,闻言也不必赵从贵来扶,自己就爬起来一溜烟窜近马车,才要再施礼,谢茂就死死拽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涂着淡褐色药膏、依旧鞭痕鲜明的脸颊,呼吸变得极其深长。
年轻的衣飞石脸上还有一点儿青涩的圆润,去西北一年,脸上的轮廓就逐渐收紧,显出了几分锋锐的英姿。这一道鞭痕印在他精巧的脸上,就变得尤其地触目惊心。
谢茂突然抽出袖中匕首,猛地刺向衣飞石咽喉!
他动作很突兀,手速竟然快得惊人。
衣飞石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寸。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回避时,身体已重新弹了回去,极有控制力地将咽喉要害重新放回了皇帝的匕首之下。
——他能躲得过去,但是,他不能躲。
匕首的锋芒贴着咽喉皮肤冰冷地停下,衣飞石后知后觉地想,原来陛下的手如此沉稳。
这么快的手,这么精准的刺戳。倘若没有经过无数次的苦练,绝不可能做到。
“这不是会躲吗?”
谢茂气急败坏地捏着他的下巴,很用力,又尽量不牵扯他脸颊上的鞭痕。
衣飞石被捏得下颌生疼,一动也不敢动。皇帝的匕首还抵在他咽喉上。他低垂下眼睑,小声说:“这不是……也没敢躲么?阿娘的鞭子,陛下的匕首,臣、臣都不敢……”
谢茂被他一句话噎得,偏偏衣飞石确实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要害送了回来。
他反过匕首刀柄,在衣飞石肩上狠狠捶了一下,恨恨地问:“那日朕是怎么说的?”
“……罚两箱宝石,还给陛下。”衣飞石很老实。
“嗬,这是在西北捞着钱儿了是吧?两箱子宝石不在话下,说给就给。”谢茂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几遍,心里还是气得不行。
可是,这世道孝道太重,一味责怪衣飞石在长公主跟前无法自保,他又哪里舍得?
衣飞石小声说:“臣没有。自去了西北,臣穷着呢。”
他说的也是真话。去前线捞钱,那是一线战队才有的油水,他一直在襄州跟着衣飞金坐镇中枢,不止没钱捞,反而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钱出去。往日衣尚予主事,他有事没事都去亲爹那里抠银子,现在当家掌柜成了大哥,他抠起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一直在花老本儿。
谢茂显然也知道衣飞石的近况,亲耳听见心上人哭穷,他都顾不上生气了,话题一路跑偏:“至于这么可怜么?才有几个皇庄进项还好,回去朕让赵从贵悄悄拨给你。”
不是教训我么?这就……给庄子了?衣飞石被皇帝这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窘得不行,除了谢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臣谢陛下。”
谢茂才醒悟过来话题跑偏了,想再瞪眼睛发怒,衣飞石又偏头装乖,勾着他的手指不放。
“回去再问你。”谢茂撂下一句狠话。
衣飞石特别特别乖:“是,是。”
衣尚予还没有来,衣飞石凑近皇帝耳畔,将家里的变故说了。他没提长公主斥责他不孝,要用绳子勒死他的事,只说衣尚予知道他挨了打,就让长公主“病”了。
这说辞让皇帝比较满意,说道:“病得可严重么?外边大夫不好,从宫里拨一个来。”
家里请大夫,长公主是好是坏都由衣尚予做主,这要是皇帝拨个太医来,长公主能不能“病愈”就全看皇帝的心情了。
衣飞石心知父亲绝不会准许此事发生,又害怕皇帝一意孤行,忙道:“别呀。”
谢茂侧头看衣飞石,眼神隐隐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玩味。
他从衣飞石的眼底看出了一丝担忧。那是真实的担忧,担心他和衣尚予爆发冲突。
——长公主不止是衣尚予的妻室,同时也代表着衣尚予的尊严。从衣尚予拒绝文帝赐婚开始,长公主就成了外人绝对不能碰触的禁忌。动她,打的就是衣尚予的脸。
“阿娘病了无暇管束我,您赐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来……”衣飞石明显在瞎说,可是,他站在马车前,勾住谢茂的手指撒娇,还悄悄咬谢茂耳朵,“她好了,臣又挨打……”
“活该打死你。”谢茂捏捏他的细腰,窃窃耳语。
衣飞石突然就站直了身体,松开勾着他的手指,低垂脑袋侍立一侧。
谢茂抬头,看见衣尚予被两个小厮抬着过来,他点点头,羽林卫就侧身让开道路,不过,他能近前,他的两个小厮不能近前。羽林卫亲自替他抬轿,将他放在皇帝的马车前。衣尚予坐得很恭敬,拱手道:“臣万死。接驾来迟。”
若是衣飞石没在一边站着,谢茂真能让人架着他这个“残废”给自己跪地磕头。
现在总不好意思当着心上人的面,如此折腾羞辱他的父亲。何况,衣尚予能当机立断“病”了长公主,谢茂还算比较满意。他仍旧坐在马车上没动,赵从贵替他打着帘子,他远远地看着衣尚予,说:“听说梨馥阿姊病了,可要朕从宫里拨太医来瞧瞧?”
宫里的太医?一碗药下去,长公主八成就没了。
衣尚予半点也没感觉到皇帝兴师问罪的气焰,笑道:“承蒙陛下垂问。内子不过偶感风寒,吃两剂药就好了。”果然是绝不让任何人动长公主一根毫毛。
谢茂与他对视片刻,没有坚持送太医来。他又不可能真的一碗药把长公主灌死。
这事做了不止得罪衣尚予,他和衣飞石在一起的事也彻底没戏了。不说衣飞石心里怎么想的,就这个世道,衣飞石哪里敢和杀母仇人在一处亲亲我我?嫌脊梁骨太硬欠戳?
“娘娘想飞石了。”谢茂找了个最体面的借口,“朕来接他回宫。”
他说的是“回”宫,俨然把皇宫当做了衣飞石的家,长公主府才是客居之地。
衣尚予这时终于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皇帝对次子是不是太上心了一点儿?听闻小石头挨打即刻就出宫来接——派个人来也就是了,亲自出来接?
若不是出了长公主欲杀子被他圈于后院的事,皇帝亲自来了,他这岂止是来接人?
分明就是来找长公主晦气的!
不过,当年谢茂半路杀回京逛青楼的事给衣尚予的印象太深刻,儿子欲以男子间苟且之事栽赃信王的事情也仿佛还在昨天,衣尚予居然半点都没怀疑是皇帝主动觊觎自家儿子。
衣尚予觉得,皇帝这八成是被儿子算计了。
——衣飞石才在西北轻轻松松玩死了陈旭,衣尚予绝不会小看了儿子的手段。
衣尚予觉得以自家的地位身份,衣飞石完全不必对皇帝用这样的手段。可他也不排斥衣飞石用些手段。似他这样的沙场老将,若一辈子只会打生打死硬碰硬,半点婉转计谋都舍不得用,早就把手里的底牌拼光了,怎么可能越打势力越大?
衣尚予不想阻止儿子的“计划”,他半点都没阻拦,笑眯眯地送儿子跟皇帝回宫。
※
这么轻易就把衣飞石从长公主府带走了,谢茂都有点不敢置信。
他可是当着衣尚予的面,把衣飞石接回了“宫”,这是什么意思,衣尚予难道不明白了?
这都摆明了告诉衣尚予,我和你儿子关系不单纯,我们俩这个那个了,我要在你面前过了明路,以后你儿子就是我的小媳妇儿,我白天用他,晚上日他……衣尚予的反应,居然是难得地给了个笑容,送别时,还让衣飞石事上恭谨一些?
“小衣……”谢茂在马车上搂着衣飞石,“你爹这是……答应咱们了?”
衣飞石低头道:“臣与陛下的事,潜邸时家里就知道了呀。”当日太后大张旗鼓去他家提亲,媒人请的还是义老王爷。
“扯,那能一样?”那时候明显是太后与衣尚予结盟,“你爹真肯把你给朕?”
衣飞石心里很清楚,他爹是彻底想歪了。皇帝登基时,衣尚予就警告过他,不许他“逼奸”“栽赃”皇帝,可见在衣尚予的心目中,他是什么形象,皇帝又是什么形象?
可衣尚予这想法,他也实在没法儿跟皇帝讲啊。
衣飞石只能低头装鹌鹑:“陛下龙登九五,臣妾天下,臣父……自然是肯的。”
臣妾天下,话是这么说,可哪个正经大臣肯把儿子舍给皇帝当男嬖的?衣尚予这样身份,这样手握重兵,那就更不可能给皇帝送儿子了。谢茂颇觉此事反常,根本不是衣尚予的心性,可他又实在不相信衣尚予会造反——不造反,能舍得给皇帝送儿子吗?
谢茂心里困惑,却没有继续问衣飞石。
不管这事儿怎么反常违和,若衣尚予真的改了主意想弄个天下玩玩,他又怎么可能从衣飞石口中问出真相来?衣飞石那装乖演戏的本事,谢茂都得写个服字。
带着衣飞石回宫之后,从长信宫宣了赵医官来给衣飞石重新看伤,谢茂则召来余贤从,叮嘱最近小心防务,再请六王明日进宫,他要重新安排换防。——这是给衣尚予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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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进宫的事一直很低调,知道他住在太极殿的人也不多,可以前皇帝顾忌着镇国公,隔三差五总要把定襄侯放出宫去两天,就怕镇国公不乐意。现在在镇国公跟前“过了明路”,皇帝高兴得不行,扣住定襄侯就不许走,天天要定襄侯陪驾侍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