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88)
就是不像从前那么悠闲,总得卡着时间上朝看本子而已。
她是个聪明女人,服侍两任帝王,当然知道皇权在握有多烫手。皇帝才说辛苦了,她就失笑道:“那可不是辛苦?阿娘自掌宫以后就没起过这么早。可盼着我儿回来了,快快把诸事都接了过去,阿娘就躲个懒,顶好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还得劳烦阿娘一日,将诸事交代儿臣。”谢茂不会假惺惺地客气,客气就会多生事端。
太后笑道:“我在宫中出入不便,照着龙幼株的例,特进了两个女臣。有什么事,都叫她们说给你听,那文华殿我是不想再去了——几个老臣天天打嘴仗,个个都要阿娘评理,阿娘听着谁都有理,正经是头疼。”
钱八娘与那个陌生女臣就向谢茂正式拜礼,那女臣自称黎簪云,是内阁大臣黎洵之女。
谢茂心念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宫宴之后再召见二人。
“有一件事,我得先给皇帝交代一二,心中有数。”
太后来得这么匆忙,八成是思念儿子,另有两成就是为了这件事。
“阿娘训示。”谢茂肃容捧茶。
“说来呀,也是海贸惹的祸。”
太后接茶啜了一口,表情还有几分哭笑不得,“自从我儿逼着六王出海之后,又弄了个海事司,京中皇室贵戚做海贸生意就已成了风气。”
这事儿谢茂当然知道。他本就是故意引着京中贵戚宗亲去做海贸生意。
在谢朝,大贵族与官员做生意都被指责为“与民争利”,再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再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政敌抓着弹劾一本也挺恶心。
如果不是穷得日子过不下去,皇亲国戚搞点生意都要借着门人的身份遮掩,顶多做一做某豪商背后的保护伞。
生意做不得了,很多宗亲国戚积蓄财富的方式,就是囤钱、囤粮、囤地。
铜钱堆在库里有进无出,说是要留待子孙。全国就那么多矿产,一年能铸得出多少钱?铸多少钱被囤多少钱,市上流通的法币越来越少,不少地方还出现了以物易物的市货方式。
谢茂开皇族出海贸易的口子,不仅仅是想抽海事税填补国库亏空,也是想让这帮子不见天日的银钱在市场上重新流通起来。
反正有底气出海的大商贾也不多,皇亲国戚拉着货出去挣蛮夷的钱不好?
黎王(皇帝)都这么干了,谁还敢说这是“与民争利”?
“你也想做海贸生意,我也想做海贸生意,这生意又岂是好做的?想出海,得要船吧?得要船夫吧?得熟悉海路的人吧?咱们整个大谢朝,也就两个官管的船坞能造出海的大船,听底下人说,这买船的订单都排到十二年后了,还有人在排队。”太后说。
谢茂笑道:“莫不是有人来求了阿娘,要多开几个船坞?朕看完全可以嘛。”
谢朝造船的工艺继承自前朝,水平非常高,若不是连年打仗无力出海,谢朝本该有一支庞大的船队。前两世谢茂耗费了大半生的精力收拾陈朝,接下来就是与民休息,什么大工程都不敢搞,到死也没能看到谢朝的官船重新出海,这辈子嘛,他觉得完全可以有。
太后摇摇头,道:“课西河籍商贾三倍税负的圣旨下了,西河籍的商贾都在找退路。”
“他们手里有船。”谢茂秒懂,“有人明抢了?”
“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想抢,这稀罕的香饽饽倒是安全了。”太后道。
西河籍商贾在京中找门路,宗室贵戚的门槛都快被踩塌了。不过,京中的宗亲国戚都很老实。
为什么?因为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是个妄人呐!当皇子的时候,谢茂那真是和谁都好,登基之后就变得喜怒无常,一连杀了一堆宗室,收拾了几批朝臣,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翻脸。
现在京城里还好好儿的皇亲国戚,全都老实得很,轻易不敢惹事。
——文帝朝时,犯了事有八议护着,太平帝不一样啊,你咋知道他看你顺不顺眼?看你顺眼还好,若是看你不顺眼,惹了事就等着死吧。这位杀人都不需要堂审证据的!
所以,哪怕西河籍的商贾是没了护持的肥肉,京中的贵戚还是很规矩。当然不是对西河商贾规矩,而是抢着西河商贾的豪门太多,为了不伤和气不惹事,不引起皇帝注意,大家都只能按着规矩来。
“前些日子就为了西河马家的一支船队,你义王叔家的长维,跟市上放了五十万银债,已经口头定好了,准备连船带人买下来。掉头这马家就把船队卖给了相王府的济小子。”太后叹了口气,“本也不是大事,自家兄弟,卖谁不是卖?就是两家合股一起做生意,也是好事。”
谢茂也是无语了,他好好一个皇帝,还得管亲王家的经济纠纷?——人治的社会,大家都会寻找地位最高、拥有最大权力的人“评理”,他这还算好的,前朝还有皇帝被拉着评理要仲裁臣下家务事的。
“阿娘说和了?”谢茂不信太后没有处理这种破事的能力。
“我叫人把船队另卖了,得钱分给义王府与相王府。那一货两卖的马家商人,斩立决。”太后说得轻描淡写,这处置却充分展示了皇权的霸道。
她并不想了解这件事里作为弱势的商人有多少苦衷,既然干出了一货两卖的勾当,让谢朝最顶级的两个王府差点干起来,甭管什么道理,杀了再说。
谢茂点点头,道:“还有事端未平?”
“谢长维与谢济拿了赔偿的银子,都没吭声。不服气的是谢莹!”
谢莹是谢济的亲爹,相王的亲儿子,如今的相王府世子。
太后想起都觉得头疼,“他半路拦下谢长维的车驾,要和谢长维理论。争执之下,被谢长维的护卫打瞎了一只眼睛。这可塌了天了,捂着眼睛直冲宫门,要我给他评理——”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谢茂本就厌恶谢莹,听说他还敢来为难太后,顿时沉了脸。
“半个月前。”
太后解释道,“义老王爷闻讯进宫,把谢莹架了出去,现在还关在宗正府大牢里。”
谢茂闻言不禁乐了。
这义老王爷也是真有趣。
打瞎了谢莹眼睛的谢长维,那是义老王爷的亲儿子。
换了个要脸要名声的,怎么也得绑子进殿,在太后跟前做个谢罪的样子,叫太后和稀泥把事情敷衍过去——本来也是谢莹不占理,太后难道还能叫谢长维赔谢莹一只眼睛吗?
他就不呀!
因为谢长维的亲爹是宗正,所以他有理都得亏三分?这是什么道理?义老王爷不认!
既然问心无愧,义老王爷就不肯避嫌,直接把闯宫的谢莹抓进宗正府大牢关起来了。
今日赐宴,义老王爷会来,相王也会来。
太后急急忙忙地来跟皇帝事前关照,显然也是怕皇帝怪罪义老王爷蛮横。
太后这颗心偏向何处,不言而喻——当日孝帝山陵崩,第一个出面扶立谢茂的宗室王爷,就是义老王爷。
“儿臣明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娘宽心。”
谢茂与太后一同起驾去了华池宫。
候宴群臣三三俩俩聚在一处,见皇帝进殿,全都站了起来,竖起耳朵听礼乐奏响。
——在这种大场合,行礼是要听指挥的。否则你磕一个我磕一个,乱糟糟一片,成何体统?
礼乐即是指挥。
此时礼乐未响,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束手站起,离得太远的,还得悄悄挪回自己的席位。
谢茂扶着太后进殿,除了多看了位在文武两班之首的陈琦与衣尚予一眼,目标很准确地走进了宗室王爷这一席里。义老王爷辈分最高,有拥立之功,且是宗正,理所当然是谢茂最关心的一位。
他步行进入殿内,没有直接上座受朝,笑容满面地走到义老王爷跟前。
太后说谢长维与谢莹干了起来,今日赐宴,相王却亲热地坐在义老王爷身边,二人虽是同辈,相王比义老王爷年轻不少,手脚灵便,忙把义老王爷扶了起来。
二位正要施礼,谢茂已扶住了义老王爷:“王叔免礼。”也对相王笑了笑,道了免礼。
两位王爷还是躬身拱手,对太后、皇帝问候。
义老王爷闭口不谈任何朝事,只关心皇帝的身体:“陛下清减了。”
“王叔瞧着倒是气色红润,身子骨康健硬朗。”谢茂哈哈一笑,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放赏,“必然是儿孙孝顺得好。赵从贵,记清楚了,王叔府上儿孙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有赏。”
皇帝的态度简直简单粗暴。
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赏赐义王爷的子孙,这不就是给义老王爷撑腰吗?
相王笑容有点僵。
谢茂又夸相王:“王叔养的好儿孙,浩儿此行立功无数,六兄才说要给浩儿请功。”谢浩是相王长孙,谢莹长子,“朕瞧着也是好,不如王叔写个折子,给浩儿请封相王世孙吧?”
宗室贵族但凡承爵都需要奏报给朝廷批准,爵位是朝廷所赏赐,并非私有,一个爵位想要传承给子孙,就得请皇帝开恩,问,我这个爵位能不能给我儿子某某。若皇帝觉得承爵者不足以匹配这份恩宠,请封折子被打回去是很有可能的事。
请封世子的折子很多,位置早一点定下来,府里会更安定。册封世孙就是个很奇葩的操作了。
一般而言,爵位是传子不传孙,因为承袭一次就会减等一次,隔代传爵直接掉两等。如果长子体弱,或是直接夭折了,大多数贵族的选择都是另外册立世子,把爵位给嫡次子。除非没有嫡子了,才会把爵位传给孙子,请封世孙。
相王世子活得好好的,身体健康,能跑能跳,也已经请封过了,干嘛还要立世孙?
——不就是皇帝讨厌相王世子谢莹,但是很喜欢相王王孙谢浩吗?相王活着还好,一旦相王不在了,相王府妥妥就是谢浩当家,谢莹直接被“供”起来的节奏啊!
相王心情复杂极了,他也知道儿子脑子拎不清,可是皇帝这操作也太……
他正要谢恩,群臣突然哗然。
谢茂与太后也都闻声回望,只见思齐大长公主全副簪佩礼衣,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上前就是一跪:“皇帝!陛下!妾之爱孙随陛下去西北,回来只剩一抔骨灰,若妾孙儿死于敌手也罢了,分明是被定襄侯亲兵生生捶死——”
她眼泪流出,大哭道,“他定襄侯妾惹不起,连他的亲兵也能肆意杀害公主血裔么?”
“皇父!皇兄!你们睁眼看看呐!”
“这天下,还是谢家的天下吗?没有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