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202)
这根本说不通。
除非,有人故意隐瞒了消息。或者说,调换了聘书。
这点破事值得这么花费心思吗?谢茂是真的有点不懂了。
区区一个员外郎的闺女,砸河里都掀不起一点儿水花的微末之人,难道还真的想要嫁进皇宫?别说谢茂这样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就算是在文帝朝、孝帝朝,摊上这事儿也是一壶鸩酒就完结的事,难道还指望皇帝九重心动,将错就错把她接进宫去?
若这事儿不是黄家妄想,那在其中捣鬼的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让衣飞石跟他闹别扭?
估计也没人觉得衣飞石敢和皇帝别苗头。
何况,谢茂想了想,他今日微服出门带衣飞石来南街吃面,完全就是他随心所至的一个巧合。这不可能被算计,所以,他到黄家撞见这一场闹剧,就是一个意外。
那就是……龙幼株?这事儿办得不好,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龙幼株。
前两年听事司在西北调查资敌叛国案时就遭逢挫折,王梦珍意外身亡更是让皇帝雷霆震怒,顾不得龙幼株妇人之身,施以杖刑惩戒,西河事上,听事司其实立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功劳,不过,因着皇帝和定襄侯搞了点钓鱼执法的小把戏,所以,听事司在西河叛乱上就显得特别无能。
这不,连常清平都不动声色地给龙幼株落井下石来了。谢茂擦了擦嘴,看着旱桥另一头。
衣飞石一直看着他这边的情况,见皇帝张望,忙把热腾腾的话梅花卷裹好,很快就走了回来:“主上吃一个么?”
谢茂问他:“可还有什么要买的?”
衣飞石忙摇头道:“吃饱了。”
衣飞石满以为皇帝要带他回宫,或是单独打发了他再去问龙幼株的事。
哪晓得皇帝叫他会了账,和来时一样拉着他的手,与他一边说笑一边往回走,直接就去了住云台。
御作监刚打好的家具都布置了进去,住云台与前两日又变得有了些不同,谢茂带着衣飞石转了一圈,问道:“看看哪里不妥,再叫他们改。”
衣飞石何等聪明灵省之人,皇帝态度瞬息而变,他就知道这其中必然有问题。
事情涉及到龙幼株,他一个字都不会多问。
皇帝带他看新布置的爱巢,他很满意。这是完全属于他的地方,他和皇帝的“家”。
太极殿虽然也好,毕竟是太尊贵要害的地方了,还常有阁臣进进出出地找皇帝问事儿,好几次衣飞石都被堵在内寝出不来。与皇帝在一起时,也远不如在外边放肆快活——那深更半夜的,太极殿前后左右都空荡荡地没人,嚎一嗓子好像半个未央宫都能听见。衣将军表示,要脸。
衣飞石刚接掌羽林卫比较忙碌,皇帝就经常溜达出来视察住云台,这也让衣飞石觉得非常甜蜜。
这世上有几个国公能让陛下亲自收拾府邸?就算是太宗的余皇后,太宗也只是赐了她一个地方,不曾亲自为她挑选家具、布置园子吧?
他未来国公府的一花一草,一山一石,可都劳烦了皇帝亲自过问。
他自然不是虚荣。
他觉得高兴,是因为皇帝如此用心,可见不止他喜欢这个地方,皇帝也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这片独属于他二人的天地。
“我看着都很好。”
在内寝起居转了一圈,衣飞石特别满意到处都是弹簧沙发,拉着皇帝小声窃窃私语。
随后他伸手在那张铺着弹簧床垫的大床上试了试,他力气大,一只手就把弹簧压得嘎吱嘎吱作响,回头冲谢茂笑:“真要搬进来了才可以睡呀?”
谢茂被他逗乐了,说道:“太极殿也收拾了一张,晚上试试?”
衣飞石就高兴了,满口答应,又问道:“球场好了么?”
自从在潜邸玩过几次足球之后,衣飞石就对球场有了挂念。长公主府当然不可能给他划地,划了地他也没空去住,城北的院子太小,在宫里他就更不敢猖狂造次了。这回皇帝预定了住云台要赐给他,他连演武场都没说要——当然,皇帝肯定会给他规划好——先说想要一个球场。
难得小衣想要什么东西,谢茂当然得答应,说道:“新给你做的草皮球场,皇庄还在种,过些日子你住进来,约摸就差不多了。”
衣飞石抱着他撒娇:“陛下。”
“嗯。”
“陛下待我真好。”
“这就好了?怕不是一颗糖就能被拐走。”
“只吃陛下给的糖。”
谢茂闷笑着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当夜衣飞石就吃了一宿陛下给的糖。
※
次日,不朝。
衣飞石悄悄摸摸地下了榻,没惊动还在休息的皇帝,独自去羽林卫衙门上差。
一向体力充沛的衣飞石起床之后自然是神清气爽,累了一夜的谢茂则睡到辰末时牌,才懒洋洋地苏醒。这些日子小衣都热情得过分,谢茂又没有他那样闭眼数息两刻钟就神采奕奕的本事,他自问弱是不弱,就是困啊,缺觉。
不上朝的皇帝问了问李从荣,有没有什么紧要的折子,有没有阁臣枢臣来候见。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皇帝喝了半碗小米粥,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等谢茂再起床时,龙幼株来了。
“传进来吧。”
谢茂披散着长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朱雨上前服侍他漱口。
他看着另一边衣飞石昨夜曾睡过的枕头,心里就痒痒的,想把衣飞石叫回来“吃午膳”。
漱口之后,谢茂不急更衣洗漱,闭眼在榻上坐了一会儿。
龙幼株就在此时进殿,见状悄无声息地跪地施礼。皇帝正在静息,没有人会在此时打扰。
约摸过了数百息,谢茂才缓缓睁开眼,朱雨端来一盏炊暖的山泉水,皇帝含了一口饮下,活动颈椎肩骨,慢慢吐气:“说吧。”
“臣失职。”龙幼株丝毫不推诿,“事已收尾。黄家很乐意与相王府结亲。”
谢茂很老年人习惯地用手心热度搓脸,龙幼株一句话说完,他恰好把脸搓完。
末了,年轻的皇帝单膝竖起手肘斜搭,斜靠在榻上,看着跪在殿中的美丽女臣,冷漠地说:“朕岂不知你能把这件事收尾?”
“你要说话,就说得要害一些,说说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说说是谁——”
“想敲掉朕立下的听事司!”
第129章 振衣飞石(129)
以女子之身执掌听事司,干的又都是阴私诡谲之事,不招人忌恨那是不可能的。
何况,龙幼株浑身上下的弱点多得跟筛子似的,一戳一个准。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龙幼株曾是须涂虏汗国的王女?又有谁不知道龙幼株曾在胭脂楼操持皮肉生意?皇帝龙潜时曾在孝期嫖妓,被五城兵马司抓进了衙门,闹得满城上下沸沸扬扬——嫖的就是这个龙幼株!
按说皇帝若是爱惜龙幼株,给她换个身份,随便按头说是哪家的孤女,就算朝臣知道龙幼株就是那个做了妓女的亡国王女,也绝不敢当面揭破。
皇帝就没有这么办。
他大大方方地把龙幼株从胭脂楼赎了出来,搁在潜邸养着,又恬不知耻地把这娼妇直接带到长信宫,交由太后“教诲”。只怕太后都没认清楚龙幼株长什么样儿,龙游转就平步青云,成了锦衣卫听事司的司指挥使。
这世道女子本就卑弱,似龙幼株这样集齐了亡国、破家、失身种种不幸的娼妇,更是女子之中最卑贱的底层。不止男人看不惯她衣衫光鲜地高踞诸公之上,连多半女子都容不下她。
钱八娘就极其看不上龙幼株。
谢茂巡幸西北时,太后代为监国,不知是出于哪一种考量,太后并未任用太监服侍案牍,而是召了一班女臣听用。这其中,最得太后看重的女臣之一,就有家中与杨皇后有旧的钱家闺女钱八娘。
钱八娘幼年常在东宫玩耍,与养在杨皇后膝下的谢茂关系不坏。
谢茂与承恩侯杨家不怎么对付,不过,他对杨皇后还算敬重,对钱家也存了几分体恤,如今承恩侯府是夹紧了尾巴不敢出头,钱家却还是抱住了皇帝这条大腿,连钱元宝前年都谋了个缺,去黎州某个小县当县令去了。
与宗室世家的贵女仕女相比,钱八娘这样武勋出身的千金也不算什么。
她很钦佩敬重与她同事的黎簪云。黎家也是两代前才发迹的新贵,不过,黎簪云的父亲是内阁大臣黎洵,家中又只得一个独女,从小被父亲养在膝下授以诗书经史,聪明温柔又大方得体,还有一种被父母珍爱尊重的自信。
哪怕黎簪云婚姻不幸,死了丈夫又被夫家夺了儿子,钱八娘还是很尊重她。
——大约也和黎簪云的低调有关系。
黎簪云守寡之后,常年素服简饰,不饮宴不交际,若非太后宣召起用,她连门都不出。
像她这么厉害的女子又如此贞静娴雅,钱八娘隐隐觉得她可怜,又觉得黎簪云这样的品行高贵的女子才真正值得敬重。
哪里像那个龙幼株,猖狂到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丈夫都不敢做的事,她要去做!她以为她是谁?比丈夫还有本事吗?娼妇就是娼妇,惯爱在男人堆里打滚儿,神气活现的样子,满脸逞能。怎么就没人把她拖回胭脂楼去,十七八个腌臜汉子好好伺候?!
钱八娘极其不服气。
尤其是太后还政太极殿之后,她就不必天天去长信宫上差了。
往日行走在宫门之内,亲手翻阅大臣手书的漂亮奏本,掌握着案牍之间那么一点儿小小的权力,被内阁文书写字尊称为女士,讨好地称赞她才学美貌,那是何等快意的日子啊!
如今只得天天待在家里,伺候婆婆起居,丈夫不体贴,万事都是冷脸训斥。她念着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的句子,想着这就是妇道,这就是女子生来的本分,一天天地熬着天黑,一天天地熬着天亮。
那日听说丈夫在外又养了个刚梳拢的小娘,才怀了孕的钱八娘仗着肚子里那块肉,大发雷霆。
她叫娘家家丁找到了丈夫安置外室的别院,纠集了一批打手,气势汹汹地上门找事——这是那妓女倒霉,刚好遇上了钱八娘怀孕,若是没有肚子里这块肉,钱八娘也不敢打上门去。
这大妇带着豪奴收拾外室的气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纷纷围拢上来看戏。
不巧龙幼株路过,见钱八娘带人闹事,想着同是妇人总该多帮扶一把,又有在长信宫前受教的香火情,难得动凡心的龙幼株动了恻隐之心,决定问问钱八娘出了什么事,再帮她一把。
那一日龙幼株恰好办妥了一件大事,皇帝赏了金银良田下来,她带着一帮子下属庆功。
所以,那日的龙幼株锦衣玉带,顶戴纱冠,被一帮子同样身披官袍的听事司下属簇拥着,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她也不年轻了,尽管风华如旧,展颜时眼角就有细细的鱼尾纹撇出。然而,她出面揽事的姿态显得那样自信,强大,对她而言,美丽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她的价值不在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