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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随死殉 一(135)

作者:藕香食肆 时间:2019-10-10 18:13 标签:重生 虐恋情深 系统

  “你……”
  “金矿已经封闭,不再开采。铸出的金条尽数埋在槐树之下,你不是都看见了?”
  “可你也不能……”
  “不能杀人?”
  衣飞金放下香炉站起来,从书橱一侧堆放的书箱里拎出一沓用麻绳系拢的信件,啪地扔向衣飞石所在的方向,麻绳系得不紧,信件散落满地,“你和皇帝的信件,我这里都有誊抄本。”
  衣飞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和皇帝的信件全部走了密折通道,封进匣子之后,只有他和皇帝才有钥匙,有专人看守,有封条。衣飞金是什么时候取出他和皇帝的信件,誊抄一份之后,再给他们放回去的?
  他到西北两年啊!两年居然都没有察觉?!
  誊抄他的信不算出格,誊抄密折,这是杀头的重罪。
  衣飞金就这么毫不遮掩地把各种誊抄本扔一地,一是警告衣飞石,皇权在我心目中不值多少钱,二是向衣飞石示威,你在西北还差得远,不要妄想和你大哥拗着来,你拗不过。
  衣飞石心中猛地想起衣尚予所说的话。
  衣尚予说,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
  “谢茂是厉害啊,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为了皇帝,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兄弟都不要了!”
  “他许了你什么?许你‘长大’之后跟你好好睡一场?你就这么欠个男人?”
  “你这么替他着想,这么忠肝义胆,这么大义灭亲,你怎么就不听听他是怎么劝你的?”
  “谢茂都知道不要轻易来襄州惹老子。你他娘的心肝被狗啃了,一心一意把你嫂子把你哥查个满门抄斩?用你那挨凿的脑壳想一下,梁州的事奏回圣京,你男人能怎么办?下一道圣旨把老子押解回京?——他敢吗?”
  他阴着脸盯着衣飞石,眼泪突然滚下,一向凶狠彪悍的男人,哭着说:“你嫂子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拉她鞭尸,杀她娘家满门,还是废了她两个儿子?”
  “我就是杀得晚了!我就是对你太心慈手软!”衣飞金恶狠狠地说,“若我早把彩锦坊的人杀光了,若我早早捆了你,治住你,彤彤怎么会投缳?——我特么男人大丈夫,提兵十万,杀敌无数,我连我婆娘都护不住……”
  “挖他谢家一个金矿怎么了?凭我家的功勋,我挖不得吗?”衣飞金怒吼。
  衣飞石冷静地听着衣飞金吼叫,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衣飞金的眼泪。
  尽管衣飞金用言辞羞辱他,攻击他,衣飞石却没有动怒。他听出了兄长言辞间的绝望。
  愤怒多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如果衣飞金打算和衣飞石反目开战,现在就不会那么愤怒地吼叫。
  衣飞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难听,可是,衣飞石从头到尾听下来,只听明白两句话:第一,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把金矿的事奏报给皇帝,是陷皇帝于两难,他处理不了这个问题。第二,我本来可以造反,但是我没有造反,你大嫂死了,我更加不会造反了。
  如衣尚予所说,衣飞金一直都有野心。
  周氏投缳之前,衣飞金的野心一直被父亲、家庭、纲常所镇压着。周氏投缳之后,压着衣飞金的那一条漫长的防线就有一角坍塌了,他开始动摇了,但是,这条压着衣飞金的防线确实太漫长了,就算衣飞金有了一点动摇,只要不继续逼他,他就还能继续老老实实地缩在原地。
  衣飞石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衣飞金带着他去城外的小村寨喝据说很有名的羊肉汤。
  那时候他们就带了十多个亲兵,不意遇见了小股陈朝溃兵,亲兵护着他们俩逃了出来,小村寨里的老幼则被屠了个精光,那一锅沾血的羊肉汤也被陈朝溃兵抢走,衣飞石没喝上。
  贩汤的老者带着一个与衣飞石年纪相当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还羞涩地给衣飞石串了一个花环。
  衣飞金逃回营地之后,愤怒地点齐兵马杀了回去,陈朝溃兵已经撤了,小村寨里剩下残缺的尸体。饥饿的陈兵搜刮了所有能带走的粮食,被砍死在村寨中的妇孺则被肢解肉食,衣飞石在灰黑的篝火上,找到给他花环的小姑娘被架起烘烤熟烂的、仅剩的半个身子。
  他那时候还不太懂事,抱着衣飞金大哭,要把妹妹救回来。
  衣飞金被他烦得不行,一鞭子敲了他脑袋上巨大一个包,骂他烦人精。
  然后,他哭得抽噎抽噎的,衣飞金抱起他上马,对他说:“不会总这样的!阿爹说了,我们迟早要结束这个吃人的世道!不用等多久,你长大了,就不会有人被吃了!”
  长大后,最爱吃小羊的衣飞石当时哭得满脸花,傻兮兮地说:“也不吃羊。”
  衣飞金毕竟是衣尚予的儿子。
  他所有的野心,都被牢牢地禁锢在父亲的教诲,与他亲历过的这个乱世的惨烈之中。
  他或许不记得当年禹城之外贩羊肉汤的小村寨了,可是,他见过太多战乱、贫穷、饥饿、杀戮,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也想尽早结束乱世,回归太平。
  ——只要不把他逼急了,他不会主动擅起战端。
  “大哥,听事司的人,没进半道村。”
  衣飞石也不敢和衣飞金硬碰硬,他曾经以为衣飞金不可能造反,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以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衣家既然身为谢臣,理所当然就要被谢律所约束。衣飞金的想法则不然,拥兵自重,挟功自重。衣飞石仍自认为臣,衣飞金则已经抬头平视圣京,觉得自己可以跟皇帝讨价还价了。
  所以,衣飞石认为案子哪怕到了西北,到了襄州,依然应该彻查到底。
  衣飞金则觉得,就算我老婆犯了一点儿错,我为朝廷立了这么多功,你们至于这么逼我吗?
  衣飞石知道,他必须变得谨慎。否则,不止保不住朝廷派来的人,整个西北说不定就从谢朝舆图飞出去了。和整个西北相较,什么走私,什么金矿,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不信他们有本事查到这么秘密的事。咱们没必要杀人灭口,反而惊动京城。”
  “大嫂……大嫂已经不在了,足可以给朝廷交代了。朝廷的手也不能伸这么长,襄州的事,还是咱们家说了算。”
  “但是,大哥,金矿也不能一直捂着。这件事,我要告诉爹。”
  衣飞石瞬间就改变了策略。
  他没有和衣飞金说什么君臣律法,和心生狂妄的衣飞金说为臣的道理,是绝对说不通的。
  尽管都是衣尚予的儿子,衣飞金和衣尚予、衣飞石则根本不是一路人。
  衣尚予手握重兵声势冲天,为天下太平甘心为臣,衣飞石身手奇高,面对帝王父兄依然束手,这父子二人克己自制的本事,才能堪称德行。
  衣飞金没有他父亲兄弟的德行,他就是个普通人。他能记得父亲的教养,也能留存着期盼天下太平的善良,可是,他的欲望和野心也都在炙烤着他。若换了衣飞金拥有他父亲衣尚予那样的身份、地位、声势,西北早就姓衣了。
  衣飞石第一次认识到兄长内心的欲望与软弱。哪怕衣飞金此时依然掌控着襄州,在衣飞石的眼里,他也不再是那一位值得自己敬仰追随的长兄了。为将之心,如此怯懦摇摆,何谈天下?
  衣飞金淡淡道:“迟了。”
  “昨日彤彤入殓之前,我已传令清空了彩锦坊。”
  刑部、大理寺、听事司一干人等,全都被斩于刀下。
  你们一个个地逼死了我衣飞金的婆娘,还想安安稳稳地踏出襄州?妄想!
  衣飞石很难过地抬头,看着他。刑部属员带差役,计十一人,大理寺属员带差役,计十五人,听事司属员在册二十八人,全都被杀了?谢朝的官员,在谢朝的土地上查案,就这么被杀了?
  “大哥,你杀的是自己人。”衣飞石说。
  “要命的自己人。”衣飞金丝毫不在乎,人都已经杀了,难道还能救活?
  他是有恃无恐。
  如果能和衣飞石说通,他当然高兴。可就算衣飞石不理解他的做法,衣飞石又能怎么办呢?
  于私,一笔写不出两个衣字,他是衣飞石的大哥,衣尚予的长子,衣飞石为了衣家也得给他憋住。于公,他在西北势大,衣飞石就算为了朝廷不尴尬,也得把他杀害官员的事遮掩下来。否则,朝廷怎么办?继续派人来查这案子是谁犯的?还是下旨砍了他?
  形势比人强。他看过谢茂给衣飞石写的信,圣京的小皇帝都比衣飞石知道轻重,明里暗里表示案子随便查一查就行了,不必太认真。走私案四夷皆有,西北安稳重要。
  “我觉得,这件事大哥做得太过分了。”衣飞石说。
  “你……”
  衣飞金才说了一个你字,浑身上下突然僵直不动!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恐惧感,就像是被苍鹰盯住的草蛇,被饿虎窥伺的野兔,那是一种被绝对的力量所笼罩的恐惧,来自天敌的威胁。
  他自幼习武,马上驰骋多年,杀敌无数!竟然莫名其妙陷入了无理由的僵直状态!
  衣飞石从容上前,一拳重捣在他耳门,他瞬间就晕了过去。
  衣飞金总以为他从军多年,军中人脉势力吊打衣飞石这个小弟弟,可是,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衣飞石能轻易踏入他的书房,衣飞石的身手更是数年前就能压着他打。对他而言,这本应该极其要害的一件事。
  可是,这么多年,衣飞石始终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听候他的训诫教导,任凭他处置。
  让他彻底忘记了,衣飞石也可能反口咬人。
  如果他不再是那个让衣飞石心悦臣服的兄长,如果他做出了不忠背德之事,衣飞石又怎么会继续老老实实地给他跪着,空负一身武艺却不施用?
  ※
  衣飞石沉着脸地从衣飞金屋内出来。
  守在门口许久的衣长安、衣长宁闻声立刻伸出头来,衣长宁拉着哥哥的袖子,衣长安则坚持地把一个盛着醋的茶杯朝着衣飞石扔去。
  衣长宁哎呀道:“二叔轻功好,砸不着!”
  话音刚落,那一杯子醋就从衣飞石肩头泼了下来,绵延半身。
  衣飞石居然连头也没回,就这么恍若未觉地走了。
  衣长安恨恨地说:“走,找王水去!”
  衣长宁跟在他屁股后边跑:“哪儿有王水啊?王水是什么啊哥哥?”
  “王水就是能把人融化的东西!泼死他!”衣长安口中充满刻毒,又隐隐带着一点孩子才有的悲伤与恐惧。
  “为什么要泼死二叔啊哥哥?”
  “你是不是傻子啊?他把阿娘害死了啊!我们要给阿娘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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