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37)
太后领着黎王妃、谢团儿在溪山别墅避暑,谢茂则住在山腰的锄禾园,亲自行走田垄之间,指点佃仆小规模点种新谷种——他在酿泉居准备的谷种,今夏已经进化得逐渐趋于完美。一旦在溪山皇庄点种收获,明年就要在他近郊的皇庄里大规模试种。
他写信向衣飞石索要伤退老卒,也是为了明年的试种做准备。
如今陈朝、浮托国都没收拾干净,他进化出的完美谷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战略物资,三五年之间,绝不能流出国境。要西北老卒来种地,军事化管理能够更好的严防死守秘密。
除此之外,他也有些惭愧。
周氏安置西北军伤残老卒的事,谢茂是此次金矿案发之后才知情。这本该是朝廷的职责。
谢朝对兵卒还算看重,伤亡抚恤皆有,钱不算多,回乡也足够买上两亩田。
然而银子揣兜里,当兵时大手大脚惯了,吃吃喝喝睡睡女人,三五年就造光了,以至于晚景甚是凄凉。
周氏安置的都是家无恒产也没亲戚的伤卒,放在她家各处铺子里看门守店,每月给钱,包吃包住,一年两季衣裳,病了还给请医延药,照顾得很周到了。
谢茂也觉得光发遣散费不是个好制度。
习惯了战场的老兵其实很难重新融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睡惯了军营,习惯了身边的袍泽,习惯把长矛单刀竖在帐内,风吹草动就会跃然而起。不会攒钱,不会持家,习惯发号施令或者听从命令。
恰好先期谷种需要保密,谢茂觉得与其找地方县衙推行试点,不如施行国有企业制度。由皇帝本人出田地、谷种,成立一个粮食公司,雇佣伤退老卒种地,全军事化管理,既保密又高效。
将近午时,秋老虎晒得人面红耳赤,谢茂走进树下支起的凉棚,摘下斗笠,汗水从他白皙的脸颊滑落。
朱雨递来微热的毛巾,他解开衣襟,敞开本就透风的褂子,从头到颈抹了汗。银雷捧来一盏微温的苦丁茶,他喝了一口差点喷出来:“青草汤!”
银雷连忙给他换茶,赵从贵赔笑道:“这天儿太热,太后娘娘担心您过了暑气,特意赏了一两苦丁。”
谢茂夏日解暑都喝青草汤,听说是太后叮嘱,他也没说什么,转身让朱雨给他擦背上的汗。
擦了汗,换了件干净的褂子,谢茂坐在摇椅上,舒舒服服地喝着青草汤,朱雨坐在小板凳上为他轻轻摇扇。此时山间已经有了风,在树荫下坐着,没多时就沉静了下来,谢茂解了暑气,有胃口了,问道:“昨儿用油酥的小鱼挺好,叫人煎一盘来,朕喝些豆粥。”
赵从贵即刻听命去预备,膳房没多时就送了上来,豆粉薄薄地裹着剖开的山溪小鱼在油里酥了一遍,煸得葱香四溢,豆粥是早就熬好的,端上来恰好入口。谢茂才用筷子解了半条小鱼,美滋滋地吃着,侍卫来禀:“稷下庄徐屈求见。”
徐屈还真就是个挺憋屈的。战功本事,在西北军的地位,他是一样不少,就是在朝廷查无此人。现在来觐见皇帝,一个说得出口的爵位官衔都没有,就是个光溜溜的庶民徐某。
徐屈已经被带过来了,站在田垄一边,等候传见。
谢茂道:“宣。”说罢放下筷子,让赵从贵在拙朴的木桌边添个小板凳,添上碗筷。
“草民徐屈拜见陛下万岁。”这回徐屈很老实,他可以不把当初的信王放在眼里,皇帝就不同了。
“徐师傅不必多礼,快请起。”谢茂态度和从前一样亲切,“路上还好?小衣好么?”
不等徐屈回答,他先给徐屈赐了座,“恰好吃饭。给徐师傅添粥。”
老子并不想喝粥。徐屈心里嫌弃极了,心说皇帝在信王时还知道去督帅帐里找酱肉吃,搁宫里养了几年,越长越弱鸡,堂堂男子汉,大中午的居然娘们兮兮地喝粥!好汉子顿顿食肉三斤才是啊!面上还得感恩戴德:“谢陛下赐粥。”
赵从贵把粥端来,真是富有农趣的粗瓷碗,盛着一碗绿豆粳米粥。
徐屈端起来就闻见一股清冽的米香,竟然觉得有一丝解渴。随口这么一喝——皇帝专用的贡米吧?这么好的米,熬的粥滋味也……还没回味过来,吧嗒吧嗒,一碗粥就被他全部喝光了。
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可惜碗里空空如也。
他是个光棍,当年就敢哄信王孝期去逛青楼,这会儿嘴馋了也忍不住,大咧咧地请求:“陛下再赏草民一碗?”
谢茂点点头,赵从贵干脆端了个熬粥的砂锅来,就在他身边给他添。
徐屈一连喝了八碗,肚子里撑得全是粥水,方才打了个嗝,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想着跟皇帝要二斤贡米回去煮粥也太不要脸了,徐屈才打住了这个念头。
谢茂笑问道:“这粥味道还好?”
徐屈立马就脱口而出:“好得很了。还求陛下赏草民二斤。”
朱雨、银雷都努力憋着笑,谢茂也笑:“这个容易。”
“赵从贵,庄上有多的香米,都给稷下庄送去,叫底下人都尝尝。吃着喜欢,种起来也有力气不是?”
谢茂写信叫衣飞石送人来皇庄种田,衣飞石就叫徐屈带队回来,可见是真的很重视此事。
徐屈在动身之前,衣飞石也和他交代过给皇帝种地的事。不过,徐屈一直以为,他是回来给皇帝当苦力兼打手的。因为衣飞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有点叫他多护着些皇帝。
他带回来的三千伤卒,名义上是伤残老卒,其实个个都是轻残,实实在在能干活也能杀敌的那一种。这三千人和西北军最精锐的部分没法比,和普通兵卒比起来,一杀二三完全没压力。五人成组、十人成列,一旦组起五十人的兵头队伍,都能去偷个不设防的小城寨了。
“这……”徐屈有点为难了。
不管是种田还是杀敌,都不是难事。别的不敢说,衣家帐下没有少爷兵,吃苦是绝对没问题。
可是,那贡米是那么好种的吗?不得找手艺好些的佃农来精心伺候?他的兄弟伙,就算在家时都下过田犁过地,打了这么多年仗技艺也生疏了,何况,大家在家种田就是糊弄口饭吃,贡米这东西肯定种不来啊!
谢茂还有两条酥好的小鱼没吃完,拿着筷子细细地解,一边解,一边跟徐屈说:“朕倒是没想过小衣会让你回来。你来也好,小衣放心,朕也放心。”
徐屈有点噎:“陛下,这贡米……”我可能种不来。
“不是贡米。就是庶人嚼用的口粮。”谈及这个,谢茂的笑容变得更真实了几分,“今春谷种方才育成,在朕的小庄子里种了一季,所以收获不多。这些天就下第二季,下雪前能收获。收纳的谷种预备明年春耕点在稷下庄。”
这么好的米,居然不是贡米?庶人吃得起这么好的米?只怕富商吃着都费劲!
徐屈越听越懵逼,秋天下种,雪前收获?他是很多年都没种地了,可是,他好歹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每年跑敌国抢人家秋收时,那时间掐得……简直是门儿清。什么奇葩稻米,能秋天种下去雪前收起来?他知道南方温暖潮湿的地方,一年两熟三熟都是可以抢到的,这皇庄可是北地吧?
谢茂一边吃油酥小鱼,一边跟徐屈畅想未来:“这种好。抗旱,抗涝,不怎么生病长虫子,沤肥催一催,长得飞快,不施肥,看天下雨也能长得饱满精神。”
其实这谷种已经无限趋近于本世界的完美值,根本不会有病虫害。
不过,谢茂觉得这种事情跟衣飞石私底下吹吹牛就算了,现在说出来惊世骇俗的,没那个必要。
“种这稻米不花费什么功夫,朕从庄子里挑了几个老成的佃仆,到时候给你们带一带。其实,也不用多费心,把地犁好,种子往地上一扔,齐活。”
谢茂觉得他说得很保守了,徐屈则觉得皇帝根本不懂种地,这话怕是皇庄奸奴蒙蔽圣听时说的!
——把地犁好,种子往地上一扔,齐活?这怕是齐不活吧!
徐屈觉得,天底下辛辛苦苦侍弄庄稼的农夫,都要被皇帝这句话气哭了!
“稷下庄明年春天才点种,这半年,你挑些人到溪山来,看着这边种第二季。”谢茂想了想,“朕在溪山也给你辟一块地,你随便种种。下雪之前,可见分晓。只有一条——”
他手里还拿着解鱼的竹筷,严肃地竖起,“不得将谷种带出溪山。”
“谷种已育成,种粮此事极其轻易。朕千里迢迢请小衣从西北调兵回来试种,一是想给退伍伤病找一条长久的谋生养老之路,二则是朕相信衣家军纪严明,必然能守护住皇庄内的谷种。徐屈,你是小衣信重之人,朕惟望你不要辜负小衣的信重。”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徐屈则从中听出了一丝寒意。
朕信重衣飞石,衣飞石信重你。你把事办砸了,责任不在你一人,朕只找衣飞石算账。
“草民……”徐屈才要表白衷心。
谢茂低头吃了半块白嫩的鱼肉,说:“你的功绩,封侯不在话下。办好这趟差,几十年来朝廷该你的,朕都还给你。”
徐屈可谓是衣尚予帐下战功最厚之人,几次大战他都立有头功。然而,诸秋大战时,他负责保护的文帝长子谢芳死于流矢,衣尚予惟恐他被文帝迁怒,他之后就在谢朝兵籍中神隐了。
衣飞石会在这时候把徐屈调回京来,未尝没有求谢茂网开一面给个机会的意思。
谢茂不在乎徐屈是不是真委屈,说来徐屈是真把他大哥保护死掉了,再是刀兵无眼,徐屈逃不过一个失职之罪。不过,衣飞石既然有心求情,哪怕没有明说,谢茂还是马上就领会了衣飞石的用心。
他也不在乎一个爵位,衣飞石求情,徐屈办事用心,给徐屈一个足堪匹配的爵位也无不可。
徐屈就觉得吧,就算是贡米,他也得咬着牙好好地种了!
当天徐屈就从稷下庄招来了十多个精干的老卒,年纪都在四十岁往上,尽管身带残疾,却个个行至利落。皇帝这些天都在田里转悠,徐屈又发誓要把“贡米”种好,偏偏皇帝又不禁着徐屈带着那十多个老卒对皇帝和佃仆进行强势围观,搞得就近保护谢茂的御前侍卫天天神经紧绷,就怕徐屈哪天突然带着人冲上前把皇帝脖子拧了。
下种之后,皇帝还在溪山皇庄多待了十多天,青芽破土茁壮成长之后,京中文书日益增多,内阁大臣也常常来皇庄拜见,皇帝被烦得不行,实在待不住了,只得带着太后回京。
徐屈则继续待在溪山皇庄,看这试种的第二季奇葩稻谷。
徐屈是个面上看着憨,实则极有心眼的狡猾角色。
他领了谷种,交代给十多名老卒,要他们老实学着皇庄佃仆,一五一十地老实侍弄,他则把自己手里的谷种分成三拨,一拨不浇水,一拨不施肥,一拨跟皇帝说的那样,刨个坑扔土里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