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97)
他从来不求人。向来都是旁人求他。
如今他跪了下来。
谢茂心道这回难缠了,衣尚予就郑重理正衣冠,向他磕了头,俯首道:“恕臣狂妄。臣自武隆三年列身行伍,一生戎马拼杀,从不乞功。今日腆颜向陛下求个恩典,求陛下看在臣为朝廷流血拼杀数十年的份上,饶了臣的儿子。”
“朕珍爱他,待他好,何谈一个‘饶’字?”
谢茂一挥手,朱雨、银雷都知道他大概要放大招了,赶忙低头蹿了出去。
竹帘子四面放低,没人知道水榭里发生了什么事。谢茂极其不要脸地朝着衣尚予跟前一跪,一样认真地说:“朕也求公爷饶了小衣。他与朕两情相悦,根本就不爱妇人,公爷为何不能答允朕呢?朕与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一起治理天下,共享太平,怎么就不行呢?”
衣尚予动作迅速地侧身一避,没敢受皇帝地拜礼,差点连残废都忘了装。
他自问已经豁出脸去了,结果这皇帝更加没底线。堂堂九五之尊,说跪就跪,简直无赖!
“陛下是要逼臣亲手杀了他吗?”
谢茂眼睛瞬间就红了:“你凭什么杀他!”
“凭臣是他的父亲,凭他媚惑君上不近纲常!阴阳交泰、雌仰雄伏方为天道,男子之间聊作排遣足矣,他竟然敢勾引圣君不纳妃嫔荒废子嗣,臣杀他有何不可?!”衣尚予反斥道。
谢茂看着他眼底无比冷静的情绪,根本不带一丝杀意,就知道他是在瞎扯。
“朕说了,朕会保护好他。”谢茂承诺道。
衣尚予的眼神很明显,他根本不信。
就算皇帝一辈子都不变心,一辈子都宠爱保护衣飞石,皇帝总是会死的吧?
就谢茂这个弱鸡身体,八成活不过衣飞石。一旦皇帝死了,一旦皇帝为了衣飞石一生不选妃立后的消息传扬出去,衣飞石必死无疑。
“臣可以不给衣飞石准备婚事,臣可以让他孤身终老长伴君侧。”
衣尚予也提了一个条件,“只请陛下下旨采选嫔御。”
“皇长子诞生之日,臣亲写契书嫁子入侍,从此以后,衣飞石只作陛下禁脔。他若私近妇人,臣必亲手杀之,向陛下谢罪。”
谢茂听得出来,衣尚予一番做作都是为了衣飞石着想,不愿衣飞石落个祸国佞幸的下场。
可是,他还是气疯了。
什么叫写契书嫁子?什么叫入侍?什么叫作陛下禁脔?你把小衣当什么东西啊,卖给朕做奴婢吗?
什么叫小衣私近妇人,你就把他杀了?你凭什么杀他啊,他是朕的小衣啊,就算他偷个妇人,朕自然会打他屁股,轮得着你来喊打喊杀吗?你算哪根葱?!
朕与小衣好好儿的小日子,凭什么就要找个女人带着孩子来添堵啊!你是小衣亲爹吗?!
他冷冷地盯着衣尚予,手指在腿上轻轻敲击片刻,突然问:“公爷向朕提这个要求,可曾问过小衣?他希望朕有妃子么?希望朕有皇子么?”
衣尚予当然没有问过衣飞石。他是衣飞石的父亲,他能替衣飞石做一切决定,这还需要问?
皇帝的问话让他想起聪明不外露的二儿子,小石头一向乖乖的模样,可骨子里就有一点儿傲性,相比起直率刁狂的小金子,小石头看似绵软乖顺,其实很有自己的主意——他心里一直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想法,与父母尊长不符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不起争端,可他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念头。
“朕知公爷自诩生父,执掌小衣生杀大权,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想卖就卖……”谢茂简直是越说越生气,口含嘲讽,“……叫他娶妻他就得娶,叫他跟男人就得跟!”
“可是,公爷也别忘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
“不止小衣该多听听朕的旨意,公爷也是谢氏之臣,朕也是公爷之君父——”
“朕,就没有生杀大权了吗?”
衣尚予看着他。
谢茂登基整五年了,除了祭祀,他就正经没再下跪过。这会儿跟衣尚予赌气似的互相跪在地上,硌得他膝盖一阵阵的疼,心里就挺后悔,以后和小衣发脾气也不能罚他跪了,铺着垫子也不行。
他疼得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揉腿一边说:“朕也有生杀大权。朕向你和小衣使了吗?可见朕对小衣的珍爱与你不同。你把他当个物件,当成附庸,朕才是真正珍重爱惜他的人。朕能为了他禁欲守贞,朕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朕是皇帝朕都能做到,你凭什么不相信朕?”
衣尚予怔怔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朕不选妃,太后也不催促朕,你就不觉得奇怪?”
“朕早几年就带小衣去给太后磕过头了,朕养的几个皇嗣都记了玉牒,你以为朕是一时新鲜?”
“你儿子天天睡在朕的枕边,他的身手你不知道么?伸手就能把朕掐死远遁千里,朕要是对不起他,你还怕没人给他讨公道?他自己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你是怕朕死了,有人欺负他?”
“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朕都栽在他手里,这世上还有人斗得过他?”
谢茂揉着膝盖,没有说自己最后迫不得已的打算。
他相信自己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但是,如果真的阴差阳错,到他临终之前出了岔子,他也相信衣飞石的能力。他不可能让衣飞石没了下场。若嗣君对衣飞石稍有恶念,他宁可一道圣旨传位衣飞石。
他相信衣飞石得到了他的准许,拿着他的圣旨,就一定能安安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
这是谢茂最后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所以,他现在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第126章 振衣飞石(126)
衣尚予不可能相信皇帝的一面之词。
他之所以选择默许,不是因为他相信了皇帝,而是皇帝势在必得的无赖嘴脸太固执了。
试想堂堂九五之尊,为了一件事苦心经营数年之久,先后搞定了太后、宗室、朝臣,事到临头,对着臣下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动之以情,下跪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冲着这豁出去脸面天下都不要的势头,谁也不会想着去和他硬碰硬。
衣尚予能怎么办?衣尚予也只能退一步。
看着皇帝固执又无赖的嘴脸,衣尚予微微低头,道:“出来吧。”
窗外突然传来破水声。
谢茂愕然回头,就看见衣飞石满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正尴尬地朝他看来。
看这架势,衣飞石是一直潜在水榭底下,听着头顶上父亲与皇帝说话,仗着轻功不俗,又对御前侍卫十分熟悉,所以,这事儿办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谢茂都惊呆了。
他出宫之前故意把衣飞石差遣到长信宫,叫太后亲自看着,正是不愿被衣飞石知道他和衣尚予谈话的内容。哪晓得这小王八蛋又偷偷溜了出来!
若不是衣尚予喝破,谢茂都不知道衣飞石躲在水榭底下。
谢茂印象中的衣飞石是很乖的,任何事情,他只要提醒过一次,衣飞石就会铭记于心,永远不会再犯。上半年才训过衣飞石一回,不许他偷偷往自己身边潜,今天居然又犯了。
谢茂吃惊又错愕:“你!”
衣飞石尴尬极了。
他这回偷偷摸摸攀在水榭底下听声儿,是跟常清平打过招呼的。
今日负责皇帝安全的御前首领侍卫就是常清平,皇帝要和镇国公密谈,除了朱雨、银雷,不许任何人近身,常清平也很担心出岔子。
这万一镇国公疯起来给皇帝一巴掌,皇帝没被打死,他们这群人也得排队去死啊。
定襄侯悄无声息地过来暗示了一下要听壁脚,常清平就假装不知道了。
这人活在御前就得有点眼力价,衣飞石那轻功身手,不和他打招呼就偷偷潜进去,他也发现不了。现在人家故意来打了招呼,那是给面儿,他就装着不知道最好——知道了还放人进去,那就是私下串联了,事发了照样被剥皮。
有衣飞石在水榭底下听着响儿,常清平也放心。小侯爷从龙潜时就跟着陛下了,这么多年的情分,若是这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信得过?
衣飞石也是头皮发炸,他离着谢茂比较远,毕竟隔着一层水榭底子,谢茂那神奇的感应没察觉到他,他也藏得很好,不管是御前侍卫还是服侍皇帝的宫人,除了常清平之外,没人知道他在底下。
他耳力好,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很清楚。
父亲下跪时,他就听见了。心里难过又辛酸,父亲何曾这样苦求过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然而,最让他猝不及防的是,皇帝把朱雨、银雷弄了出去,也跟着一声细微的闷响。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想错了,皇帝可能是赤脚踩哪里了吧?
——然而,父亲仓促回避的动静,佐证了他的想法。皇帝居然真的给他父亲跪了!
衣飞石本来轻飘飘地攀在水榭下的一支木栅上,生生给吓得滑了一跤,哪怕他仓促间稳住了身形,没啪嗒掉水里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悬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砸进了水里。
这动静没惊动被皇帝差遣到二十丈外的御前侍卫,惊动了就在头顶上的衣尚予。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
只盼望父亲给点面子,回去再责罚训诫,不要当面把他掀出来——
毕竟是瞒着皇帝偷偷来的,上半年才因擅闯寝殿被陛下训斥过一次,再被捉住就太尴尬了。这屡教不改的左性儿,搁哪儿都不能讨人喜欢吧?衣飞石不想惹皇帝生气,可是,这一次谈话实在太让他牵挂了,皇帝还故意把他绊在长信宫,衣飞石就更是心上心下,坐立难安。
老实说,后边父亲和皇帝说的每一句话,衣飞石都听得很用心。
他能听出父亲疾言厉色之下的爱护与保全,更何况是皇帝直言坦率毫无遮拦的珍爱?
也许,在衣尚予听来,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皇帝嘛,今天可以说喜欢,明天就可以翻脸不认。谁还敢说皇帝你撒谎了?
可是,衣飞石默默听着,那感受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信任皇帝,喜欢皇帝,所以,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听了心尖儿都会泛起热潮,眼前似乎都能描摹出皇帝理直气壮又无赖的样子,明明很不像皇帝的样子吧?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喜欢得从心窝到身体处处都发软。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把父亲逼到了墙角,父亲居然就把他撕了出来。
——有这么坑儿子的吗?
“臣……”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那日擅入陛下寝室,陛下是真的生了气的。
时候已近深秋,红日西斜,水里自然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