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一(127)
完了衣飞石还得赶忙改口:“臣知错,陛下通情达理,从来没有蛮不讲理。”
“朕上午没有允你进宫,心里难过了么?”谢茂话锋突转。
是有些难过的。衣飞石低声道:“臣不敢。陛下万几宸翰政事繁忙,闲暇时能召臣侍奉一二,臣已感恩不尽,岂敢心存怨望不甘?臣没有,陛下明鉴。”
“你撒谎时声调比平常平一些。”谢茂第一次向衣飞石传授自己两辈子总结的经验。
被常人拆穿撒谎,不过是打个哈哈笑一笑。被皇帝拆穿了撒谎,那就有个独特的罪名,叫欺君罔上。
“臣是撒谎了。”
衣飞石姿态很恭敬,可也没有太惊慌。
谢茂这些年待他有多好,潜移默化总会改变一些他的行事。他至少知道皇帝这会儿不是在发作教训他,而是在和他“沟通”。
“臣心里难过。不过,臣心里也明白,不管臣难不难过,陛下不许臣进宫,臣就进不了宫。”
这道理很强大。
一句话就把谢茂所有还没说出来的怀柔,全都撕成了碎片。
谢茂沉默片刻,说:“除了今日,朕何时不许你进宫?”
君臣之间确实不是那么好逾越的,可是,你和朕,是普通君臣的关系吗?
衣飞石并不是真傻,皇帝这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今天被堵在宫门外的事是皇帝故意为之了。他没幼稚到和皇帝计较什么“你怎么故意耍我”,老老实实地上前一步拉住谢茂的手,低声说:“可见是我做错了什么,陛下才决意教我。”
这是撒娇吧!偏偏又是满脸诚恳认错求教的模样,乖得让谢茂瞬间就丢了自己预计的套路。
“朕是心疼你。”谢茂舍不得训了,张嘴就是哄,“昨儿为何半夜要出宫?”
衣飞石不意皇帝居然还真的就是为自己半夜出宫的事发作!
他当然不信皇帝是为他擅开宫禁的事不高兴,更不觉得皇帝是因为自己昨夜没留宫服侍发脾气,谢茂不是那么反覆无常的人,昨夜既然好声好气地放了他出宫,就绝不会为了“出宫”这件事的本身穷折腾。
那是为什么呢?衣飞石将“心疼你”这三个字细细品味一番,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他不傻。
只要皇帝给他一点提示,他是能够想明白的。
之所以一直不肯去想,无非是因为皇帝总是含笑陪着,这久而久之的宠溺尽管深入骨髓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习惯,可皇帝既然没有一个字施舍,他身为臣下,又岂敢多想一步?
——皇帝给的,他才能领受。皇帝不想给的,他想都不能多想一丁半点。
“陛下……”
衣飞石拉着谢茂的手,脑袋一点一点的,把谢茂唬得不行。
几辈子也没见过衣飞石这么埋头不看人还晃荡的模样,这是伤心得不得了了?和衣琉璃感情就这么好,想起她死了就这么难过?谢茂没胡乱吃醋的傻逼毛病,只顾得上反手握住衣飞石的手,心里想,若是下次再重生,朕一定仔细些,把衣琉璃好好养着,挑个靠谱的夫婿,不让小衣再伤心了……
衣飞石抬头眼眶是红的。
谢茂连忙道:“朕不问了。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唉,这话说着冠冕堂皇,委实不太体察你的心思,朕知道你伤心……”说着就把衣飞石按在怀里,轻轻摩挲后颈,“哭一场就好了。”
衣飞石被他揉得颈骨发酥,到底还是没有哭,伏在他怀里小声说:“我明白陛下今日为何要把我堵在御门外边了。”
谢茂意外极了。朕还会错意了?小衣这红眼圈不是为了衣琉璃,是为了朕?
“陛下误会我了。”衣飞石闷闷地说。
谢茂留心到,这是衣飞石第三句话里自称“我”,而不是“臣”了。
曾经衣飞石在他跟前花样很多,装乖示弱信手拈来,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偶尔玩闹嬉戏,衣飞石就很少在他跟前做掩饰。衣飞石在他跟前的情绪是很直白的,寻常的时候是“臣”,疏远待罪的时候是“卑职”,最高兴,最亲近的时候就会自称“我”。
“朕怎么误会你了?”谢茂满心温柔,声音越发轻软。
“昨儿从大理寺出来,我本来是想回家。您待我好,我心里知道,也知道我若说要回家,您不会和我生气——从前就是这样。您不许我回家,只是担心我在家中受母亲责罚,现在母亲‘病’了,您不会禁着我回家。”
谢茂觉得衣飞石说得挺好的,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怀里少年下一句话会让自己很高兴。
应该是一种……得偿所愿的高兴。或者说,狂喜!
他摩挲着衣飞石后颈的手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惟恐自己的动作惊动了衣飞石,让他不能好好地说这下边的那句话。他竖起耳朵,脊背微微窜起兴奋的颤栗。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在现代第一次约炮,在古代第一次杀人,重生那一世第一次登上九五之位……那一种即将到达顶点的刺激。
“跟您一起回宫,不是敬畏您天子之尊,也不是守着我的‘娈嬖’之分。”
衣飞石从他怀里微微抬头,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陛下舍不得打我,我也舍不得陛下。”
以衣飞石的出身性格,他也说不出更出格的话了。
这句话说得很隐晦,故意牵扯了一个假屁股出来,暗示了衣飞石是舍不得谢茂床笫之间不得纾解——跟你回宫,不是因为我是你的男宠,而是因为我舍不得你憋着。
堂审时拒绝,车内拒绝,都是因为那时候亲热足谓白日宣淫。平时衣飞石不在乎这个,皇帝喜欢,又不是妇人,白天黑夜的忌讳着什么?然而,在衣琉璃新丧的时候,再“白日宣淫”就太过分了。
所以,衣飞石跟谢茂一起回宫,吃了饭,熬到天黑,主动勾着谢茂把白天想做的事都做了。
谢茂心跳得突突地。
这一瞬他的感觉,就和记忆中无数个第一次一样,肾上腺素莫名地飙升,刺激到了极点。
衣飞石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谢茂觉得他很古板,比如他的忠诚,又如他对长公主的愚孝,无不代表着他是个标准的古人。有时候谢茂又觉得他很……出格?他能面不改色地改换女装,也能眼也不眨地撒谎骗人,君子?衣飞石绝对是称不上的。
谢茂脑子里的衣飞石很具象,可是,正是因为太了解了,他反而说不明白。
但,谢茂很肯定,衣飞石肯定不会是一个和他一样无所顾忌的上位者、穿越者。
这样的衣飞石,若是因为“皇权”不得不低头,谢茂觉得这是很合乎情理的推测。现在他居然为了自己的那一点儿“私心”,那一点儿“舍不得”,一样把谢茂放在了心尖极其重要的位置,连父亲、妹妹都要暂时往旁站一步,这已经彻底超出了谢茂的想象之外。
——这可不像是那个古板的衣飞石吧?这还是那个总是跪在朕身边含笑不语的衣飞石吗?
第90章 振衣飞石(90)
谢茂搂着衣飞石深吻许久,顾忌着衣琉璃灵堂在侧,到底没像昨天那样肆意亲昵。
他难得一次笑得满脸春风,从心中满溢而出的欢喜压都压不住,搂着衣飞石不肯放手,老人似的絮絮叨叨:“那是朕误解你了,折腾你白天里白跑了一趟,是朕不好。朕给你赔罪。小衣,”
说着又忍不住亲。
从额头亲到下巴,从嘴唇亲到舌尖,亲得衣飞石脸颊发红。
他含含糊糊地解释:“小衣,朕的小衣,朕的心肝儿……朕太欢喜了,实在忍不住想亲亲你。你不要和朕生气,朕待会就去给郡主上香赔罪……朕也是她哥哥,想来不会和朕计较。”
这话说得无赖,衣飞石被他逗得面红耳赤,轻轻按住他的手,说:“臣服侍陛下回宫。”
这时候天色已暮,谢茂是必然要回宫的。就算谢茂微服出游,想在宫外住上几日,哪儿都能住,绝不能住长公主府——皇帝没心没肺地住衣尚予家里,这能把负责皇帝安防工作的羽林卫与谢范搞疯。
衣飞石主动表示要跟谢茂回宫,谢茂更是心花怒放,他高兴了,做事就喜欢乱来。
“收拾一下,朕要去给宝珍公主上香。”谢茂找来赵从贵吩咐。
屋子里的衣飞石与赵从贵一起懵了,宝珍公主?
谢茂乐滋滋地回头,用沉稳严肃又隐带示好的口吻,对衣飞石说:“琉璃既是你的妹子,自然就是朕的妹子。封个公主不过分。本该是长公主——”
帝女为公主,皇帝女弟则是长公主,然而,从文帝与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衣飞石、衣琉璃都比谢茂矮一辈,母女同为长公主就太乱来了。
谢茂略遗憾地说:“且先这么着吧。”
打了鸡血的谢茂谁也拦不住,他说要去给衣琉璃上香,唬得赵从贵赶忙跑出去清场。
衣飞石目瞪口呆地跟在谢茂身后,不住试图劝说他改变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旨意,连谢茂要去给衣琉璃上香祭拜这么乱来的事都顾不上搭理了。谢茂由着他在身边动之以情诉之以心,丝毫不为所动。
反正,朕高兴了,朕觉得你就是朕媳妇儿了,朕就要给“妻妹”封个公主,朕封不起啊?!
灵堂上闲杂人等都已经被清除一空,赵从贵拈香过来,谢茂躬身拜了拜,亲自祈香入泥。
“明儿下朝了,你问问你爹,朕给宝珍公主在青梅山择一块地,礼部兼理,工部督建……”谢茂还真不跟衣飞石客气,直接说,“朕现在内库账上没银子,户部也吃紧。若是镇国公愿意,凿陵的银子朝廷出一半,府上出一半。”
衣飞石这会儿也不劝皇帝收回封赠公主之位的旨意了,连忙跪地磕头道:“愿意!陛下,臣家中愿意!公主陵寝一应所需,臣家中一力承当。谢陛下体恤,谢陛下隆恩!”
这世道的人都重视身后香火,为什么都害怕断子绝孙?没有子孙,就没有祭祀,没有香火供奉。
衣琉璃与裴露生义绝,二人也没有子嗣留下,衣琉璃只能落葬在衣家坟地。然而,就算回了衣家,衣家家庙也必然是嫡长子衣飞金一系承继。就不说衣琉璃与周氏的恩怨,三五代之后,谁还记得衣琉璃这个出嫁又归家的姑祖宗?年节祭扫时,未必就还能顾得上她。
追赠公主身份没什么实际意义,人都死了,有个“忠烈郡主”的名号昭示后人就足够了,弄个公主太惊世骇俗,衣飞石不觉得有这个必要。然而,择地凿陵!这个恩宠就给大发了。
谢朝的公主,要么下降到夫家,葬于夫家祖地,要么年轻夭折或是极其得宠的,就陪葬父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