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92)
龟公见孟旷一直盯着这个榜单看,笑着介绍道:
“青榜的姑娘名气大,朱榜的姑娘能敛财,各有本领。但有名便有利,青榜的姑娘若是出彩,得财并不比卖皮肉来的少。故而,青榜高于朱榜,都是艳冠天下、才高八斗的美人。我添香馆还有不少美人尚未上榜,这榜单实数竞争激烈,每旬都有轮换。但白姑娘已然稳坐榜首数年不曾动过了,姑娘歌喉乃是一绝,更是善抚琵琶,通琴瑟晓戏曲,唱的《玉簪记》更是享誉京畿,多少人大老远地赶来听,是当之无愧的名角儿。”
“我看柳姑娘也很了得,她在这朱榜头牌也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罢。”郭大友笑道。
“八爷所言极是,柳姑娘也是近些年来最出色的朱榜头牌了。”龟公的笑容显得猥琐。
孟旷愈发觉得不舒服,那些来青楼嫖妓的男子简直无耻虚伪。他们出于自己的欲念想要来这里享乐,却非要装得清高雅致,体现出自己的涵养。选头牌、花魁也是从清倌人中选,还要闹出什么过关斩将,三入帷幕的闹剧,无耻至极!
这些年来,她出入各大青楼也有不少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不会久留。白玉吟的名字她是听过的,但她从未上过心,更不曾来过添香馆。如今与郭大友二人入了添香馆天字层的包房之中,落座于蒙着轻纱的雕花隔窗边,于最佳的位置观看楼下的戏台,一时间有些恍惚。这包房内燃着不知名的香,孟旷一踏进来就觉得有些迷眼,不多时身上就热乎了起来,方才寒夜里在外行走透进来的寒气一瞬就不见了。她暗道这是什么香,这么厉害?
因为郭大友特意吩咐今夜不饮酒,所以龟公给上了茶点,还给上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素浇面。孟旷恰好还没吃晚食,肚里饿得慌,立刻揭开面具,一碗面呼噜呼噜吃下,顿时舒坦多了。她想起穗儿也还没吃晚食,不知白家人与她吃了什么。这么一想不得了,顿时想她想得心头发紧,恨不能赶紧了事,回去找穗儿。
“饿了啊,吃得这么猛?”郭大友一碗面还没吃完,孟旷的碗就见底了,他不由含着食物笑问道。
孟旷取了自己的帕子拭了拭嘴角,随即慢条斯理地端了盖碗,撇沫饮茶,没答他这话。
“呵!臭小子。”郭大友笑骂了一句,也没再与她搭话,顾自吃面。
等他吃完,龟公来收了碗,他才一面饮茶,一面对孟旷道:“我知道你小子现在对我意见很大,你现在不理解我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这个当大哥的心思。”
孟旷放下盖碗,阖下面具,不置可否。
郭大友往楼下望了一眼,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孟旷随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戏台上已然是乐班齐聚,优伶候场。最近这段时间《玉簪记》几乎每晚都要演一遍,偏偏很多人根本看不腻,每晚都要来看。这会儿一层已然人满为患了,前厅坐满,廊道里都站满了人。很多人没那个钱财在这销金窟里挥霍,只掏个入场费来听曲儿也就很满足了。
一切准备妥当,乐班笛声定音一亮,顿时曲乐奏响。一身戏服装扮的优伶登场,先是一女扮男装的潘生手执折骨扇,跨着方步走来。扮演潘生的优伶并非孟旷所识,她嗓音清亮,朗朗而唱:“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念白:“小生潘必正下第羞归,寄居在姑母庵中。日前得见妙常姑姑,见她眉目有情,似有同病相怜之意,看溶溶夜月,悄悄闲庭,不免到白云楼下,闲步一回多少是好?”唱:“闲步芳尘数落红~~”
紧接着白玉吟所扮陈妙常登场亮相,一手执拂尘,一手抱琴,唱:“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弦月明中,香袅金猊动。”念白:“我妙常,连日冗冗俗事,未曾整理冰弦。看今夜月明如水夜色新凉,不免弹潇湘水云一曲,稍寄幽情。”
此后便是大段你来我往的唱词,孟旷一时被白玉吟那悠扬动听的嗓音吸引住,也被她从未看过的戏剧内容吸引,看入了神,直到郭大友突然出声道:
“你可知这《玉簪记》讲了个甚么故事?”
孟旷摇了摇头,她知晓《玉簪记》鼎鼎大名,只是她往日里忙于各种琐事,也不好戏剧读本,故不曾有所了解。
“这说的是南宋初年的故事。开封府丞的女儿陈妙常因避靖康之难,在逃难途中与母亲走失,不得已入了金陵女贞观出家为坤道。女贞观观主潘法成的侄子潘必正应试落第,耻于还乡,故往金陵寻观主寄居,遂与陈妙常相遇。潘必正见陈妙常貌美才高,不禁心生爱慕。妙常也有意于他,多次留情,以琴声诉心意,终成欢好。后恋情被观主发现,观主潘法成对潘必正严加训斥,逼他早应会试。潘必正无奈只能乘舟而去。陈妙常不敢当面相送,便雇小船追上,赠玉簪与潘必正,潘必正也以鸳鸯扇坠回赠,相泣而别。潘必正至京应会试及第,成了状元做了官,后返回金陵,迎娶陈妙常。”
孟旷不禁心生感慨,如今这世道,竟然也有这般跳脱俗常的故事当众出演了。这男女私定终身,道姑打破清规戒律与男子欢好,此等故事若是放入道学家们的眼中,怕不是要大呼礼崩乐坏,淫/乱纲常,也就是秦楼楚馆此等地界才会上演。而爱看此戏剧的男子们,多半也都抱着淫邪心肠,只盯着其中诲淫处助兴罢了。可孟旷却觉得这故事中的道姑陈妙常是如此的勇敢,以至于让人敬佩。她不禁联想起自己与穗儿,她们都是女子,却如男女般相爱,并盟誓要结为夫妻。此等道学家眼中胆大妄为,败坏纲常之事,比之陈妙常、潘必正之恋还要来得出格许多,却不知若是也被写为传奇戏剧,是否还会有人敢于诵唱。
“十三,你觉得这故事如何?”郭大友问。
孟旷沉默了片刻,打着手势道:若两人当真互相喜爱,彼此信任,当可战胜一切阻碍。
郭大友见她如此回答,语重心长道:“十三,我不知道那李惠儿是不是给你下了迷魂药,若你当真爱她,我也没办法拦着你。但你要明白,你若想娶她,难比登天。如今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康庄大道,一条荆棘坎途。该如何选,全凭你自己。但我作为你大哥,必须要给你提提醒,尽到我做大哥的本分。”
孟旷一时没有回答,郭大友指了指楼下戏台,继续道:
“这出戏给我的感受就是,故事里的男女太理想化。潘必正二度赴京赶考,考取功名可会这般简单?大多不过是名落孙山,说不定更如那《莺莺传》里的张生,变心攀附,始乱终弃。而陈妙常呢?终不过老死道门之结局。十三,人在境遇之中,是会变的。你还年轻,你还不明白外界给与的压力,能让沧海变桑田。”
孟旷心生愤怒,阴沉着面色,取出速记本和笔墨盒,飞快写道:变心者乃德行亏损之徒,意志不坚,心性难定,令人唾弃。我孟十三铁血军人,岂能与那张生并论。
郭大友看毕嗤笑一声,道:“我并不怀疑你有骨气,但人只有骨气是活不下去的。你活不下去,又何谈与李惠儿厮守终生?我说了,人在外界给与的压力之下势必要做出选择,该怎么选,你是聪明人。”
孟旷长吐一口气,收起纸笔,不打算再继续谈这个话题。她察觉到了自己与郭大友在这件事上存在着沟通的鸿沟,也许自己是没有办法说服他的,因为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个一头栽进爱情之中无法自拔,头脑混沌的年轻小子。自己说什么,他都会觉得是情绪在作祟,而非理智的选择。
也许,当真必须让穗儿与他谈,也许穗儿能有说服他的办法。郭大友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对事物的看法和抉择都出于自身利弊,与他谈判最好的方式就是做交易,但孟旷并非身处与他做交易的立场上,他也没把自己当成交易对象,而是当成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和需要看管的不懂事的弟弟对待。
“你瞧,咱们今夜的监视对象来了。”郭大友突然说道,并指了指楼下。孟旷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突然见到三名男子走了进来,正挤过人群,由龟公引到一层廊道中预留的观看席边落座。为首男子身形彪悍魁梧,蓄着一圈浓密的髭须,圆圆的脸盘特征明显,一双狭长的眸子颇有威势,外貌十分俊朗,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一瞧就是个外族人,尽管他身着汉服,行止也并不粗豪。他身边跟着的另外两个男子瞧上去似乎是他的护卫,他们左顾右盼,神色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