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79)
“那时孩子多大?”孟旷不禁问。
“瞧着也就五六个月的模样,但据说当时已经出生有八个月了。”
“那是什么时候?”
“隆庆六年的九月。”
“这么说,穗儿当是隆庆六年的元月出生的。”孟旷思索道。
“她娘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宫女,瞧着也不像是嫁过人的女人。那女娃瞧着面貌有西域人的模样,也不像是中原人。我到现在还在想那女娃娃可能不是那女人亲生的。”
孟旷闻言,目光落在了马成业身上,马成业面色有些凝重,在孟旷的目光中低着头,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孟旷也没逼他,就等他自己做决定。片刻后,马成业果然开口道:
“阿兰,阿叔,我一直也没和你们仔细说过这件事,你们只知道这孩子不一般,是贵人的孩子,却不知道这孩子就是从宫里抱出来的。今天借着这位客人来寻我的机会,我便把话说明白吧。
二十三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刚随着父母亲从固原来到京城,就在京郊放羊,卖羊肉羊奶为生。不久后,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就这么没了,家中就剩我一个独子,还要供养母亲,不得已我只得入京城做工,因为自小和牲畜打交道,马车也赶得好,后来便做了车夫。在京城赶了一年车,到了隆庆五年的年初。我记得那年年初,京城很热闹,西域来了一个大使团,好几百人。据说是叶尔羌汗国派来的使团,使团中还有一个天仙般的女子,是被叶尔羌汗国供奉为‘吉祥鸟’的圣女。当时京中百姓起哄,沿着街道围观使团车驾,就想看看圣女是何模样,奈何圣女蒙着面纱头巾,还坐在车驾中,什么也看不清。
使团在京中逗留了约莫一个半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传闻宫中似乎出了一些事,闹得很不愉快,叶尔羌的使团因此匆匆离去。然后没过多久,可能也就一个月的时间,我所在的车行掌事就来寻我,说有雇主想要找懂察合台语的人去做车夫。老板知道我是从西域来的,就问我懂不懂察合台语。我们固原的回回人,其实汉化程度比较高,一般也都说汉语。但我母亲恰好是说察合台语的,我自然也懂。于是我一下就被挑中,车行掌事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第二日去那里报到。
等我第二日到了地方,才恍然,原来雇用我的人,竟然就是张居正张首辅。而且我到张府第一日,张首辅还亲自见了我,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我实在受宠若惊,但也隐约感觉到,张首辅对我的看重,也许是有更深层的原因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在盘算着要把吉祥鸟营救出宫了。”
第126章 吉祥鸟(二)……
马成业进入张府成为张居正的车夫之后,张居正便自此只乘坐他驾驶的马车出入。隆庆五年时,张居正还不是内阁首辅,但已然入阁,乃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同样手握重权。每日他事务繁忙,出入之处并不多,往往清晨一头扎入内阁,就能待上一整日,夜半才能归家。但不论多晚归家,张居正总会让马车在宫中绕一绕,最后从东华门出。当然,外臣的车驾在宫中是不能乱走的,虽说是在宫中绕道,也不过是在前朝范围内。时日久了,马成业也就熟悉了前朝的道路和各个宫门的情况,宫中守卫也大多与他混了个面熟。
时光飞逝,终于来到了隆庆六年的二月。这个月的某一日,张居正很意外地提早离开了内阁,上了马成业的马车,让马成业径直归府。路上他低声对马成业道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将马成业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沉着如山的声音,至今仿佛还回荡在马成业耳畔:
“你当记得五年初入宫朝觐的叶尔羌使团里,有个‘吉祥鸟’圣女罢。”
“老爷,我自是记得。老爷怎得突然提起她来了,她不是应该已经随着使团回去了吗?”
“我与你说说罢。这个‘吉祥鸟’圣女,真正的名字唤作赛娜慕,她本来并不是叶尔羌汗国的人,而是来自更为遥远的西边——布哈拉汗国撒马尔罕城。她本是那里的贵族女子,但因为儿时布哈拉汗国发生了军事夺权,她的家族处在敌对阵营,不得已只能举家外逃。穿越费尔干纳谷地一路向东,他们入了叶尔羌,随后得到了叶尔羌汗国的接纳,便在叶尔羌扎根下来。
第一次她入王庭面见叶尔羌的可汗与可敦,便赢得了可汗和可敦的喜爱,将她收为义女。十四岁便艳动整个汗都喀什噶尔,十五岁那年古尔邦节时,她于王庭前跳夏迪亚纳舞蹈时引发百鸟朝拜的神迹,被民众推崇为‘吉祥鸟’圣女。这个头衔在叶尔羌的古老信仰中是非凡的,代表绝对的纯净与自由,能够给民众带来富足安康。因而如果是正式通过祭祀礼拜而获封‘吉祥鸟’圣女头衔的女子,便终生不可婚,不可孕育子女,要保持自性的纯洁无暇。虽然圣女地位尊崇,但放弃婚姻对很多女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家中的家长也会犹豫。
叶尔羌的可汗与可敦本不愿逼迫赛娜慕成为‘吉祥鸟’圣女,自上一代圣女往生后,本来叶尔羌也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吉祥鸟’圣女了。赛娜慕的亲生父母也不希望女儿自此成为圣女,再也不能获得婚姻和孩子。但赛娜慕还是义无反顾地请求可汗可敦为她准备祭祀礼拜,她愿意做圣女。如果民众希望通过她得到富足安康,如果她真的是那传说中的吉祥鸟,她个人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希望看到大家欢乐的笑容,看到大家都快乐幸福地生活着,大家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她是那样的天真无私,纯净如天山之上的白雪。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在民众中的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大臣和贵族也来请愿,可汗可敦也动摇了。越发沉重的压力施加在赛娜慕的家族身上,他们是外来者,受人恩惠不得不报,否则若是得罪了叶尔羌汗国,他们还能往何处去?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和牺牲的时刻。
于是她最终还是成了叶尔羌的圣女,民众心中最为尊崇的吉祥鸟。十六岁,叶尔羌使团带上他们的‘吉祥鸟’向京城进发,希望能够通过朝觐获得与中原王朝一整年的繁盛贸易,他们希望他们的‘吉祥鸟’给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丰饶和好运。
接下来的事,你也有所耳闻,隆庆四年年底,叶尔羌使团便抵京了。我做为礼部尚书,最初便是我做的接待。我见过那姑娘,她真是个绝色美人,只一眼便能将人的视线牢牢吸引,两眼、三眼……你若是无法自清明心,便会在她的美貌中自此沉沦下去。她身上有种别样的魅力,尤其是那双眼眸,琥珀色的,真是我毕生见过的最剔透干净的眼眸,半点尘埃也不染。我能理解为何叶尔羌民众那样热切地要奉她为‘吉祥鸟’圣女,她这样的女子,在什么地方,都会是世间至纯的象征。”
张居正的描述,让马成业也不禁起了神往。奈何他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多少美人,实在想象力匮乏,难以在心中描绘出张居正口中的绝色美人。只有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子形象就这样留在他心底,即便如此,也成了他心中世间最美的女子。
却没想到,张居正突然话锋一转,道出一句让马成业神往之心破碎的话来:
“我早该想到的,她的至美至纯,会为她招致祸端。她这样的女子,出现在污浊的世人眼前,谁人不想要,谁人不会去抢?中原男人没有‘吉祥鸟’圣女的信仰,他们不会尊崇她,他们只想据她为己有。在中原男人眼中,她美则美矣,但不过是个女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前来朝觐的女子也是王臣,若能成为帝王的女人,便是她天大的荣耀。”
张居正的声线变得幽暗深沉,似乎蕴着一股不满与愤懑。马成业联想到使团在宫中闹出不愉快的传言,不禁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不禁长叹了一声。
“使团抵京的第三日傍晚,圣上与诸重臣设宴款待使团。宴席之上,赛娜慕朝觐圣上,按照叶尔羌习俗,圣女地位尊崇,不必对俗世君王行跪拜礼,她不卑不亢,只行了屈膝礼。圣上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诸位重臣也没有人出言提示圣女要行跪拜礼。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圣上彼时已为圣女倾倒,被她攫住了心脏,满心满眼都是她,根本不在乎她行不行跪拜礼。那一刻他似乎已经抛却了帝王的身份,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男子,全身心的迷上了心目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