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31)
圣上不朝已五年有余,朝会时兴时辍。本月初一未朝,今日初二自也不朝。于是百官卯初至午门外点卯,随即便各归所属衙部,用朝食,然后开始这一日的值务,至如今已渐成习惯。户部点卯的时间点规定得不是那么严苛,卯时以内抵部均可点卯,不算迟到。周进同抵达户部门口等待后,还能瞧见个别户部官员脚步匆匆地赶来点卯。有些人点了卯,用了朝食,便离了衙部,出外差去了。似户部这样的衙部,确有其特殊性,与锦衣卫一般,所属官吏也常出外差。
没过一会儿,周进同看到了孟旷的身影。她自南面步行而来,依旧是一副修罗鬼面的锦衣卫缇骑打扮,冷冰冰的眉眼让人瞧着心底也跟着发寒。
“百户,见过百户。”周进同忙上前拱手行礼。
孟旷朝他点了点头。
周进同昨日表现不好,郭大友差点就向刘教头告了状。刘教头是他最敬重的师父,他可不愿师父因为自己在郭大友面前折了颜面。故今日不敢懈怠,提前赶来。但瞧见孟旷,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关在她家中的女子。那女子之美,真是他生平仅见。一见之下便是念念不忘,昨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稳,起了不知多少旖念邪思,早上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无力。
他望着孟旷,踌躇着开口询问道:
“百户,您昨夜可睡得好?”
孟旷点了点头。
“您……早上可吃的好?”
孟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人问得什么问题。
“唉……百户,我与您直说了罢。”到底是军人,心里藏不住话,“那个女子,李惠儿,她在您家里有多少时日了?”
孟旷举起两根手指,表示已有两日两夜。此时她心底已有八分明白周进同这小子脑子里在动什么念头,顿时升起一股警惕感来,这警惕感中还暗含着三分不悦。
“这往后,您该如何安顿她?非亲非故的,可既然被咱们抓回来,又不好随意就甩了包袱罢。”周进同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此刻应该已经被孟旷看破无疑,但他仍然不好直接开口,只能试探着一点一点推进话头。
孟旷似是冷笑了一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意思是必要时可以直接杀了省事。当然她是故意表达出这层意思的,目的是想吓唬一下这小子,让他赶紧闭嘴,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周进同面色白了白,许是对孟旷那逼真的杀意信以为真,忙道:
“使不得,百户。这女子也是可怜,咱们还是别徒增杀业了。”
孟旷眼神现出十足的戏谑,周进同见之不由心下一宽,内心苦笑:原来百户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呀,这玩笑可真是颇具百户特色。
“百户,属下多嘴,冒昧问您一句,您可有婚配了?”
孟旷有点想打这个小子,真是个愣头青,还不知要止了话头。她瞪着这个小子,也不答话,就等他下文。
“若是您尚未婚配,或者已有谈婚论嫁的对象,她在您家中到底不便。孟小娘子身子也不好,看顾灵济堂已然疲累,还要顾看于她,着实是负担。我家里……”他闷着头继续说,话还没完全说完,突然郭大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你俩久等了,跟我进来吧。”
郭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户部门口了,周进同被吓了一跳,连忙闭了嘴。孟旷狠狠剐了他一眼,这小子运气真好,他要是继续往下说,指不定自己就直接拳头招呼了。
周进同被孟旷这凌厉的一眼给吓到了,不由讪讪,暗道看来自己猜得没错,百户对那女子确实有意。
收拾起心思,他们随着郭大友入了户部。锦衣卫调查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完全不与被调查对象直接接触的刺探,也有像现在这样半公开的、直入调查对象内部的调查。不过,这次调查完全是突击,锦衣卫之前完全没有与户部打过招呼。故而入门后,郭大友直接向门阍出示了锦衣卫令牌。门阍当即面色一变,很是恭敬地走出来,亲自领着郭大友三人往内行去。
“三位上差,今日是来巡哪个部门?”门阍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们想和湖广、江西、山东、浙江四省的清吏司郎中聊聊,此外想调取军储仓和广盈库的流水账簿看看。”郭大友很和气地说道。
今日所查内容,孟旷与周进同事先一无所知,全是郭大友自行决定的。他熟知朝中各部门的情况,对当下全国各省的形势也有独到见解,专门挑出的这四个省,都是产粮大省,也是军需物资最主要的来源地。此外还有一个南直隶拥有独立的户部建制,要查就得调档案,这就要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了。
门阍哪里请得动这些上官,只能先将三人带到户部用以接待的会客堂内,斟茶侍奉上,然后去通报。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一个年逾六旬的三品文官携着三名五品文官,一名六品文官急匆匆地赶来。为首那三品文官一跨过门槛进来,就立刻笑着拱手行礼,道:
“三位上差,实在不好意思,久等了。”
郭大友起身,笑着抬手回礼:
“卢侍郎,打搅了。”
“哪里的话,上差来访,我等自当全力配合。只是,杨部堂早些时候领了班差亲去查仓了,故眼下不在,还请上差莫怪。”
来者恰是现任的户部左侍郎卢维桢,字瑞峰。他年事已高,据说已经向上递了条,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就会致仕。他的上官是杨俊民,也就是现在的户部尚书,主管仓场。杨俊民眼下恰好不在,为了不让锦衣卫心生猜忌,作为部门副主管的卢维桢要把话一开场就讲明了。
“唉,不必烦扰杨部堂。我等今日就是来瞧瞧各地军粮的账目来往的,圣上近些日子对这个比较上心。”郭大友笑道,今日本没想惊动侍郎级别的官员,不曾想他这一出现还是引发了户部震惊。于是他也很快把话点名,让这些户部官员能有个心理准备。这些官员听他这一句话,便知锦衣卫今日并非来者不善,虽然心弦尚且绷紧,但好歹不至于提心吊胆了。
“没问题,请三位上差与我来。”卢维桢立刻道。
一路上,卢维桢也向郭大友三人介绍了身边的三位五品官和一位六品文官。其中三位五品文官分别是浙江、湖广和江西的清吏司郎中,而那位六品的文官则是代他长官出面的山东清吏司主事,恰恰正是孟旷的表哥——赵子央。
当然,在官场中,孟旷与赵子央之间很避讳彼此的亲戚关系,官场内部鲜少有人知晓他二人是表亲。今日突然在自家衙署见到孟旷,赵子央虽惊讶,但还是能够维持镇定,一直避免与孟旷有直接的目光接触。而巧的是,因为孟旷的修罗鬼面之相,几个官员心底都有些犯怵,亦是不大敢拿正眼去瞧她。这便是郭大友与孟旷搭档的精当之处,有孟旷这尊煞神在身边坐镇,郭大友哪怕笑着,也让人胆寒,能够起到非常强烈的威慑效果。
孟旷维持着她的冷酷面容,她因着手上本就落了很多人命,这些年来眉宇眸光中多了一丝煞气,尤其当她穿戴整齐一身的锦衣卫装备后,这层煞气便自然而然逸散而出,让胆怯之人见之慑然。
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表哥身上,暗道真是不巧,怎得今日是表哥出面,他的上官去哪儿了?
恰好郭大友此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卢维桢回答道:
“山东清吏司郎中范禺名出公差去了山东催征夏税,前些日子刚走,得有三个月才能回来。”
“哦,我似乎听说今年山东匪患十分严重,是不是今年的夏税会有困难?”
“上差明鉴,确实如此。眼下山东当地多位粮长畏难情绪严重,催征困难,连关领堪合都分派不下去,此事确实是眼下户部最棘手的事之一,故杨尚书便差范郎中亲自督办催征。”卢维桢叹息答道。
夏税是大明两季赋税中的前一种,主要收麦,涉及到的是北方的种麦区。后一种则是秋粮,收的是南方的稻米,比之夏税更为重要。粮长乃是各乡选派出的乡民大户,担任衔接官与民的职责。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由乡民自治是老祖宗一直沿用的治理方式。官府派发每年每个税区的赋税关领堪合,各个税区的粮长便须领了关领勘合,向下分派催征税粮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