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87)
两名佩刀男子入内,为首的黝黑年长者拱手拜下,道了句:
“下官见过潞王殿下。”
他身旁的年轻男子也随着行礼。
他们不曾向两旁陪坐的内侍行礼,其中那个白胖的内侍眸中露出不悦,面上则展现出谑笑。
为首的潞王半阖着眸子睨着他们开口了,语调有些阴阳怪气:“汪道明汪镇抚使,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不敢,潞王殿下有召,下官怎敢不听从。”汪道明垂首恭敬道。
潞王轻哼了一声,道:“你可识得我身边这两位是谁?这位不用我介绍了吧,你随着他做事也很多年了。”他指了指那马面三角眼的老内侍道。
汪道明笑着拱了拱手,尊称一句:“中官二爷爷。”
那马面三角眼的老内侍笑道:“我早就不是东厂中官了,汪镇抚不必如此客气。”说完后他视线望向汪道明身旁的年轻男子,道,“方铭方千户,咱们好久没见了?”
“二爷爷可安好?”方铭笑着行礼,另一旁的白胖内侍刮了他一眼,他权当没看见。这马面三角眼的老者曾是他效忠的对象——前东厂中官张鲸。他曾背叛过张鲸,投靠了汪道明,如今却又与张鲸见了面,显然这位前东厂中官还在记仇。
而旁边这位白胖的内侍正是唐福安,他曾被汪道明放出的消息欺骗过,当时送消息的正是方铭,他也对方铭十分记恨。方铭心知自己的背叛行为得罪了不少人,最初他夹在张鲸和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之间,同时替两人做事,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张鲸权势最盛时,他表面效忠张鲸,实则投在了汪道明手下。汪道明让他做两面谍探,继续同时替张鲸和张诚做事。所以他也曾接到过张诚的命令,假意替恭妃娘娘做事,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背叛了张鲸,将李穗儿从张鲸手中救出,送入了宫中,但其实这都是汪道明在背后的安排。
为何方铭会受到这么多人看重和利用,是因为他有利用的价值。他有能力,有野心,有心计,更有胆量。这样的人掌控起来非常难,但却是做事的一把好手。
他乃是文人出身,颇有读书的天赋,饱读诗书,本可考取功名。十七岁时他通过院试,得了秀才的身份,正一心准备考取乡试,不成想那一年他心爱的女人却等不了他,要入宫了。
这个女人便是王恭妃,王恭妃是锦衣卫下级军官家庭出身,与同样锦衣卫下级军官家庭出身的方铭本是门当户对。两家住得很近,家长也有意谈亲事。可是王恭妃的父亲一直颇有野心,想要让女儿入宫选美,这门亲事便一直拖着不曾谈成。即便如此,小辈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对彼此都有好感。
奈何命运捉弄了他们。万历初年选秀,恭妃被其父送入宫中,最后中选,被分配入慈宁宫做宫女。而正在准备乡试的方铭,却不幸遭遇到了其父外迁江南的调令,举家搬迁杭州,至此他与王恭妃相隔天涯。他咬着牙,憋着一股劲,要爬回京中。但参加杭州这里的乡试,却落第不举,后其父病故。他父亲的军职是不能继承的,家中没了经济来源,穷困潦倒,他不得已只能在西湖边卖字画谋生,却在湖边被同窗奚落嘲弄,受尽屈辱。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方铭等不及,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爬回京中。他最终放弃了科举,甚至放弃了所有的清高坚持和德行底线,靠着幼年一直随父习练的武艺,考取了武举。后通过游说和贿赂,补了锦衣卫南镇抚司的缺。而他贿赂用的钱,是从那些曾经在西湖边奚落过他的富家子弟家中偷盗而来的。
他是个贼人,卑鄙无耻,但只有这样他才能爬回去。可当他真的爬回去了,却不曾想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已被皇帝临幸,再也没有了出宫的机会,彻底成了宫中的妃嫔。而她那般的委曲求全,却仍旧得不到皇帝的欢心,在宫中抑郁度日。
方铭的心死了,自此以后他只有一个念想——钱与权,对昔年情人的感情被消磨殆尽,他只想凌驾在王恭妃和她的家人之上,嘲讽他们当年的选择。他背叛王恭妃,欺骗利用她,若是回到十年前,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但如今的他,却做得面不改色,心中也没有起一丝波澜。
他望了一眼身旁的汪道明,心想自己这辈子算是与这个人绑在了一起。这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的图谋乃是成为第二个陆炳。如今他周旋在张诚、张鲸和潞王、唐福安三方之间,他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自己都有些摸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停地搅混水,一定是想从中谋利。
方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汪道明想要的,就是张居正留下的“遗产”。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不能明着拿到手,否则会成为众矢之的,便促使多方角逐争夺。今夜他会见潞王、唐福安和张鲸,不知又要谋划些什么。
只听汪道明笑道:“潞王殿下,二爷爷、唐中官,我这里有一个非常好的情报,不知你们是否感兴趣。若是能利用这个情报做点事,将来在朝中不仅平步青云,还能拿到圣上心中的丹书铁券,自此高枕无忧。”
“什么情报?”潞王和张鲸均未回答,唐福安则出声问道。
“关于失踪的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的情报。”汪道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第132章 侵朝危(四)……
六月十二日,夜,杭州城中一家小客栈的某间客房内,孟子修与罗道长正围烛夜谈。牖窗半开,有夏夜温暖的晚风吹拂入屋内,摇动了烛火,二人投射在身后墙面上的影子摇曳浮动。孟子修抬手遮挡住烛火,并顺手将灯罩罩了上去。
“我本打算帮阿晴一把,先入城打听一下倭寇的消息。没想到郭大友来的这般快,阴差阳错,差一点暴露身份,这一次很危险。”孟子修说。
“这郭大友现在有郡主帮忙,郡主又是个商人,在杭州城中消息来路极广,可不比你那位朋友杜豫桓差。”
孟子修与罗道长先众人一步入杭州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寻了昔年南下杭州时,在玉岑诗社认识的好友杜豫桓打听倭寇的消息。杜豫桓有功名在身,是举人,家中是做瓷器的商行,杜氏瓷器行恰巧也是这回倭寇买办采买到的七家商行中的其中一家,杜家的窑厂卖了不少硝石给了倭寇买办,后来因为这事儿,杜父一直提心吊胆,因而这件事杜豫桓印象深刻。他还在城中四处打听那买办的下落,却只知道他曾在白云客栈住宿过。没想到孟子修千里迢迢来打听倭寇的消息,听闻是朝廷正鼓励发动民众查找、举报沿海存在的倭寇,过往之事概不追究,放下心来的杜豫桓便知无不言地告诉了孟子修。
“郭大友恐怕还是发现我们了。”罗道长忧心道。
“不怕,他不会知道我们是谁的。但咱们的出现,会促使他加速他的动作,他应当会抓紧时间赶往嘉兴平湖去查倭寇。这反倒给我们查出黎老三的行踪创造了机会。”孟子修思忖道。
“我到现在摸不清黎老三要做什么,长荣,你可有头绪?”
“我有一个猜测,这个猜测玉吟、穗儿和阿晴她们应该心里也有谱。黎老三应当是在利用孟旷和郭大友等人钓鱼,此前他花功夫抓穗儿,收效甚微,还会得到穗儿和孟旷的激烈反弹,情况难以控制。他当是改变了策略,放长线钓大鱼。他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孟旷等人南下的目的,知道他们要到余杭来。他一定程度上可以预测到孟旷等人抵达余杭后,可能会接触到什么人,也许……就能利用这一点,达到他的目的。我初步判断,他还是想要穗儿掌握的那个‘万兽百卉图’之秘,但他心中应当清楚,‘万兽百卉图’并非是什么藏宝图,而更可能涉及到朝政势力分布,更像是一本判官手中的生死簿。拿到了手,就等于抓住了整个大明各种重要势力的命脉。”
“难道说……黎老三认为孟旷等人南下余杭,会遇见张允修不成?”罗道长蹙眉道。
孟子修一时没答话,蹙着眉似乎在思索些什么。片刻后他突然道:“你觉得……潞王和唐福安为何遭到了袭击也不逃回封地去,反倒要冒险南下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