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上(140)
不等孟旷回答,女孩儿继续道:“郭二叔也是的,大老远地把你约到这里来,其实今日咱们是来上坟的。今日是我几个叔叔的忌日,我爹出远门了赶不回来,所以就我和郭二叔来了。”
孟旷来不及打手势,也怕她不理解。她不得不打断她,从腰包中取出速记本和笔盒,沾了墨快速写道:郭二叔可是指郭大友?
“对,我郭二叔就叫郭大友。”庆幸的是女孩儿识字,看了孟旷所书,立时回答道。随即她自责道,“哎呀,你瞧我,光顾着我自己说了。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一边说着,她一边轻快地迈开了步子,领着孟旷往慈悲庵湖畔的东侧行去。不多时她们已经能望见慈悲庵的外院墙,就在外院墙的南面,有一片墓园,整整齐齐地埋葬着约三十多座坟墓。此时墓园中没有他人,唯独在西南角的草陂之上,立着一个一身青衫武服的高大男子,网巾束发,满面虬髯,一双豹眸精光暗敛。他的身高可真是高,孟旷走近他时察觉到他可能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估摸着能有六尺出头,身材也是魁梧雄壮,很有武人的气魄。
但他的形容却没有武人的跋扈傲慢亦或刚毅凝肃,反倒是一片春风和煦,笑意盎然。他注视着孟旷走近,老远的,就拱手打招呼:
“孟百户,久仰。”
孟旷见他这般客气,一时有些无措。见惯了刚愎又颐指气使的上司,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郭大友的招呼。只得也拱手躬身还礼,显出加倍的敬重。
郭大友主动上前了几步,走到了孟旷身前,笑着打量她道:“听闻你会军中传讯手势,我也懂,你尽管打手势,我应当都能理解。”
孟旷点了点头,眸光望向了一旁的女孩儿。郭大友见状,忙道:“这是我侄女儿,班如华。如华,你可与孟百户打过招呼了?”
“当然。”女孩儿娇俏地笑,扭头时偷偷冲孟旷吐了吐舌头,她方才其实忘了作自我介绍,也不能算是完整地打过招呼。
孟旷很久没有和除了自家妹妹以外的女孩儿相处过,女孩儿在这个年纪独有的娇憨可爱,也惹得她会心一笑,实是难得。
只是……为何侄女儿会姓班,不与郭大友一个姓?孟旷突然反应过来。她指了指班如华,又指了指郭大友,打了个疑问的手势。郭大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简单解释道:
“她是我一个已经故去的老战友的遗孤,眼下被我的结拜大哥收养,姓名没改,但也算是我结拜大哥的养女,与我之间算是义理的叔侄关系。”随即他指了指身边的一座墓碑,道,“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班樵声。”
孟旷望着墓碑,其上刻有“故显先考班公樵声、先妣班刘氏之墓”,落款是“义弟罗洵郭大友 孝女班如华万历九年六月初三立”。孟旷又接连看了附近好几座墓,墓碑落款都是罗洵与郭大友,立碑时间都是万历九年六月初三亦或初四这两日。孟旷知晓罗洵是谁,如果不是重名,此人应当就是巡堪所的千户“神目”罗五。如此说来,罗洵与郭大友竟然是结拜的兄弟了,而班如华如今就是罗洵的养女,故唤郭大友为“郭二叔”。
“这里是个好地方啊,背山面水,风水绝佳的阴宅。我与大哥找了很久,才给老兄弟们找到这么个可以福荫后世的好地方。这里还靠近出家人的清净之地,附近慈悲庵里的比丘尼们,定期也会来这里替我们扫墓。我想着我若百年之后,也葬在此处,当很不错。”郭大友说道,随即他看向什么身边的孟旷,道:
“唉,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约你来此处,与你说了这许多沉重的事,实是无礼了。但我今日想要在这里见你也是有原因的,一会儿咱们要在这慈悲庵出个任务,这也是你来巡堪所的第一个任务。”
任务很简单,就是窃听。今日慈悲庵中有一位特殊的来客前来烧香祈愿,孟旷便随着郭大友和班如华跟在她的身后。这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孟旷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要跟在她身后窃听。她身边带了一个小厮、一个丫鬟,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有点身份的贵家妇人。与身边下人和庵中比丘尼的谈话也都平平无奇,她是来为她的丈夫烧香,祈愿祛病消灾的。
就在慈悲庵北面湖的水榭之中,老妇人入座歇脚,用午食。不多时远处行来一辆马车,在距离水榭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了一位戴着文士大帽的中年男子,一身简朴的儒服。他入了水榭,与老妇人一同坐下。孟旷窃听半晌,终于得知来龙去脉。
这老妇人是左都御史吴时来的夫人,而那中年男子是吏科左给事中候先春。左都御史吴时来如今病重,在家中卧床不得出。候先春为避嫌不亲往他家中,而是在外与其夫人相会,夫人代为转达吴时来之意。吴盼望自己的致仕日期能尽快定下,并转达了一份最后的弹劾状,意欲弹劾首辅申时行漫怠懒政,贻误国事。候先春收下了弹劾状,但对于何时上呈弹劾,并没有给出定言。
窃听至此结束,老妇人与候先春分别离去,他们的谈话内容由孟旷窃听并转达给了郭大友。郭大友由于体格庞大,外形突出,实在是太过惹目,故没有亲自去窃听。是孟旷与班如华扮作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在水榭外驻足,装作亲密交游的模样,掩盖窃听之实。
为了遮掩少女的发式,班如华戴上了幂篱,而孟旷也为了不引人瞩目,将蒙在面上的白布取了下来,露出了全容。对此她其实心里有些忌惮,但因身边只有一个班如华,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甚少接触年轻异性,孟旷估摸着她应当不大能分辨自己身上不似男子的异常之处,故大胆为之。孟旷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因为班如华一直挽着她的手臂,这让她有些不大自在。但之后心神都转向窃听内容,她便没有再挂怀,于是也忽略了班如华偷偷打量她的眼神。
郭大友得知内容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这次任务孟旷做得很棒,让她自翌日起正常至巡堪所报道。孟旷带着一肚子疑问归家了,巡堪所的任务似乎不像管狱所那样充满了血腥与残暴,这让她很开心,因为她已经厌烦了终日里生活在充满了暴戾、怨恨和悲愤的环境之中。但是,巡堪所的任务却似乎与朝政更密切相关,会更多地关注到官员们之间的往来。
而郭大友这个新上司实在是让她捉摸不透,真如她所打听的那般,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初次见面,孟旷琢磨了很久,始终觉得郭大友另有深意,但直至如今她也没能参透。倒是候先春和吴时来的事不久后有了结果,吴时来于十八年五月初十致仕,未能出京,于六月初九病卒。是年十二月,皇帝派遣廷臣分阅九边,候先春被派往辽东阅边。吴时来最后留下的弹劾申时行之状,最终从未见过天光。
这其中锦衣卫到底起了什么作用,皇帝与内阁又做了甚么考量,孟旷起初完全看不明白。她突然察觉到自己多了许多新的东西需要去学习,看来要想在巡堪所混得出色,她要开始研读朝局了。
第98章 【旧事·孟旷篇】阿爷已故……
自入巡堪所之后,孟旷的私人时间增加了,甚至有些时日她只需去巡堪所点个卯就能归家,一连十多日的没有任务也是常事。但相对的,她一年之中出远门的时间也增加了,相对于管狱所经常在京畿附近出任务,巡堪所的任务涉及天南海北。
万历十八年四月,孟旷与郭大友搭档的第一个正式任务,就是去天津卫。巡堪河道,清理水匪,算作孟旷新入巡堪所的热身。
万历十八年的六月,因火落赤部进犯洮州,孟旷随郭大友去了临洮府巡堪斥候,一去就是四个多月才归来。这四个月是她开始熟悉战场斥候与军事情报传递等等巡堪所专项本领的大好机会,她学得很快,在郭大友的指导之下,迅速成长为个中好手。
几乎与此同时,播州土司杨应龙叛乱,从临洮府归来的孟旷没来得及与上司罗洵面见汇报,罗洵就离京赶赴播州。
约初冬之际,孟旷再次出任务,这次又是去天津卫。但并不是为了清理水匪,而是要调查藏匿在天津卫码头的外夷间谍,这一次行动极其机密,参与行动的除了郭大友与孟旷之外,还有不少从巡堪所内部精挑细选而出的好手,孟旷几乎都不识得,大家也都乔装打扮,看不出原貌,各自都有代号。这次任务大概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她们找到了来自倭国的间谍,还有个别随着倭人的海盗,此外还有做向导和翻译的朝鲜人,另有一伙从广宁卫入境的鞑靼人,形迹可疑,同样被拿下。此后经过调查,这些人都是试图进入国境之内,探听明军情报的谍探,巡堪所开始怀疑外部有势力正在谋划针对大明的军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