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人间的龙(93)
那是哥哥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三年了,哥哥也离开他整整三年。
今天本是鸿诚的生日。鸿诚离开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
从今天开始,鸿信就要永远地比鸿诚大了。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哥哥。
从今天开始,他就能够以保护者的身份成为哥哥的守护神。
母亲因病去世时,鸿诚十岁,鸿信不过七岁。父亲火速再婚,对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不闻不问。那时的鸿诚便承诺过,会是鸿信永远的家人。
——“阿信,你知道吗?我们的姓,鸿,是鸿雁的意思。鸿雁就是大雁,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景。你叫鸿信,因为妈妈希望你能给别人带去好消息。
鸿雁是十分喜欢成群结伴的鸟类。我们两个就是两只鸿雁,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等我长大了、成年了,我会去念大学,我会工作赚钱,我会买房子。我们一起住,我会成为你的家长。
你永远会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小孩,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我叫诚,你叫信,我不骗你。”
名叫阿诚的哥哥却成了鸿信生命中最大的骗子。
他努力打零工,努力考上年纪第一,努力准备高考,努力想成为替弟弟遮风挡雨、引航带路的头雁,却最终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夏天。
鸿诚被查出患有和母亲相同的罕见病,父亲选择放弃费用高昂的治疗方案,一如当年他放弃了母亲。
鸿信已然记不得母亲病重时的模样,只隐约记得家中那口药炉总是不分昼夜地咕嘟冒泡,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沉重的中药味道,仿佛已深深刻进他的灵魂。
那时的他仍旧幻想着,幻想着他厉害的哥哥可以奇迹地战胜病痛,重新变得健康。他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久到咸鱼侠都完结了。
那时的他们,一定都长成了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大人。
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然而,鸿诚永远失去长大成人的机会。他走得比母亲还要快、还要痛苦。一切发生得很突然。某一个长长的夏日结束,鸿信匆匆放学归来,只摸到哥哥僵硬冰凉的躯体。
那一年,毛春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
等到秋天终于来了,大雁成群飞过毛春的天空,留下浅浅的痕迹。
天空之下,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鸿信变成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孩。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有许多弃儿,那个才上六年级的小不点就是其中之一。他和鸿信一样,都是没有人要的流浪儿,游魂似的飘荡人间。
大约是境况相似,鸿信很容易就察觉到乌梓星的窘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视而不见,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去。
他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敢做。
那些霸凌者中不乏比他还要高大的小混混,鸿信承认自己胆怯,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如果哥哥还在,他一定会挺身而出。哥哥高大英勇,侠气十足,是最厉害的头雁,曾一次又一次将欺侮自己的大孩子赶跑,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弟弟和其他同样弱小的孩子。
哥哥才是现实世界里闪闪发光的咸鱼侠。
可惜啊,也是那小不点倒霉,真可怜啊。
自那之后,鸿信将哥哥留给他的咸鱼侠斗篷套装深深藏入箱底,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鲜红的英雄色泽刺痛双目。
哥哥死后,一定重新活在咸鱼侠的世界里,成为了不起的大侠,初入江湖,惩恶扬善。
而他,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吧,是漫画分镜中没有脸的路人甲,是不需要作者给出结局的背景板。哪怕如此,一想到哥哥能够摆脱病痛,那般恣意地活在某个鲜活精彩的、他触不可及的世界里,鸿信由衷感到快乐满足。
今年入冬后,鸿信发现自己开始平地摔,拿东西时胳膊偶尔会不自觉地颤抖。
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一切悲剧的伊始,暗想难道命运的铁锤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他也没有机会长成大人了吗?
那个名为父亲的冷血男人是不会肯在自己身上多花半个子的。鸿信深知这一点。他的目光发虚,又渐渐落在那个小不点身上。
鸿信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一点并没有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改变。他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终于,在圣诞节前夜,他下定了决心。
或许,在真正离开之前,在咸鱼侠的世界终结前,他还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以哥哥的名义,以咸鱼侠的名义。
披上斗篷,戴好头套,拿起木刀。红色的斗篷和节日氛围完美地融为一体,一路上并没有人拿怪异的目光打量他。
热血在他单薄的胸膛里翻滚、沸腾。鸿信昂首挺胸,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名隐于市的真正的大侠。
如脑中无数次排演过的那样,鸿信以咸鱼侠的姿态,帅气地出现在幽暗的巷道里,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表现得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如同真正的咸鱼侠,飞檐走壁、挥刀如风,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一个又一个敌手。
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太弱了,在他的刀下不堪一击!
鸿信“杀”红了眼,胸口燃烧着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他终于成为了哥哥那样的大侠。
待理智重新归位,热血逐渐凉透,鸿信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
咸鱼侠没有现世。红色的英雄斗篷沾染污泥。那柄毫无威慑力的劣质木刀不知何时被折成两截,毫无尊严地躺在混着垃圾的泥淖中。
鸿信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中他是大杀四方的大侠,梦醒后却空空如也。
原来白日梦也会这么真实么?
小混混们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哂笑。推搡中,鸿信浑身无力地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墙上。咸鱼头套顺势歪了下来,可笑地斜挂在他的脑袋上。
视线被糊上了一层阴翳,灰的、红的,变得模糊。余光中人影攒动,光斑目眩。
一声怒喝!
刺耳的笑声倏地拉近又慢慢远去,嗡嗡作响,最后天地重新变得一派死寂。
鸿信身体颤动,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哥哥说他是一只鸿雁。
鸿信的意识变得朦胧。
不是的,哥哥。
他不是鸿雁。
硬要说,他可能只是一片鸿毛吧。
鸿毛随风轻轻落下,比雪花还要轻、比尘土还要不起眼,哪怕是死亡,也是悄无声息,无足轻重,从时代乐章中被随手拂去。
后脑勺传来温热濡湿的奇妙触感,四肢却冰冷得再无知觉。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哥哥,真是冷啊。
笃笃笃——
焦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喊,声音忽远忽近。
好吵啊。
鸿信混沌的脑海中掠过最后一丝念头,转而被永夜吞没。
咸鱼头套下,瞳孔涣散,眼中的亮光彻底熄灭。
凤尧没去管朝着另一头一哄而散的小混混们,直觉提醒她巷道里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件。喉间涌起血腥味,她的步子越迈越大,朝着那抹红色狂奔而去。
近了!
凤尧目光震颤,终于意识到脑海中不断拉响的警鸣源自何处。
“不、不,别!不要不要!不——”
凤尧脑海一片空白,嘴唇翕张,只能胡乱喊出不成词句的音节。
距离那抹红色只差几步之遥。她的双腿完全失去力气,直接翻滚在地。她没有停下,四肢并用,跪爬着朝前,冰冷刺骨的砂土在她满是茧子的掌心划出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口子。
果然是咸鱼侠的头套。
凤尧屏住呼吸,手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耗尽浑身力气,才终于揭开头套。
头套之下,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那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啊。
凤尧往后跌坐,手边不经意摸到一个方正的硬块。
是小心折叠后的信纸。信纸上似乎还沾染着几滴新鲜的血液,混着泥水。
凤尧行尸走肉般拾起信纸,抖索着摩挲许久,才缓慢地将其展开。她的目光在纸张上久久停留。上头的字迹略显潦草敷衍,是典型的少年人风格。她全凭本能行事,努力想集中精神,却忍不住走神,似乎每个字都看懂了,又似乎变成了大字不识的文盲,完全无法理解词句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