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人间的龙(22)
“你见个屁!”男人骂道,“不记得你高考那年暑假都玩疯了?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那年他们家很快就搬走了,后来听说是送老家伙去疗养院。墨家留下的房子就成了文物,不允许别人参观的那种。”
说到这里,男人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得意起来。
“当时这块地都是别人建的祖宅,根本没人肯卖。也就是你爸有投资眼光,一眼相中了这里,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搬了过来。你看吧,还能和墨沐兰当邻居。要是听你妈的,我们现在住的就是烂尾楼了。”
年轻女人自然而然地顺嘴夸了起来。
与此同时,已经在露天小餐馆落座的墨观至和贺老汉也同样聊到了已逝的墨沐兰女士。
几杯米酒下肚,绯红染上脸颊,贺老汉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提起当年往事,他依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墨小姐是好人呐,大好人。六几年闹饥荒,她把自己的粮食分出来,救活了多少人?她好心借我钱,让我送了我老子最后一程。后来又闹运动,墨小姐自己病着,还特地匀出救命药给我的南姐,等于是救了我们全家人啊。后来我就和墨小姐保证了,我是农民,这一辈子都只会是个农民。她没田没地,没关系,我每年都给她送米送菜,让她吃上最新鲜的。可惜后来她就吃不动了……”
贺老汉拿拇指根用力一抹鼻涕,继续哽咽着絮絮叨叨。
“多好的人啊,怎么也走了。也好,也好,无病无灾,睡一觉就走了,也活到岁数了,也没遭后来的罪,可以称一句喜丧了。可惜了我的南姐,没活到那个时候……”
贺老汉后头不知是真醉了还是情绪激动,不肯再吃菜,只是颠来倒去地念叨着他的南姐。
墨观至小时候曾听长辈提起过,南姐便是贺老汉的结发妻子。南姐本名林雅南,原是大城市来的姑娘,下放到芙蓉村,同彼时还是二十出头的贺老汉相识,一来二去便发展出超越革命友谊的情感。林雅南比贺老汉大两岁,南姐算是两人之间的爱称。
两人的结合并不顺当,幸而婚后二人感情笃深,风雨同舟,扶持着走过十多年的岁月。林雅南无法生育,贺老汉一人顶住舆论压力硬是没屈服。
说到孩子,贺老汉忍不住连连叹息。
“我自己就是个孤儿。我老子是个老鳏夫,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不到一岁。他给我灌了一口黄酒,说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收不收我。要是我侥幸活下来了,那就是天不收命硬的,他就给我一口饭吃。我就是这个命硬的啊。那个年代,娃娃都不值钱呐,留不留根又有啥要紧的呢?”
贺长生也扒完自己的一小碗米饭,此时乖巧地坐在一旁听贺老汉讲故事。他面色平静,看样子早已了然。
“也该是我们的运气。八七年的冬天,水还结着冰,我和南姐在水边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妹仔。天可怜见的,那么冷的天,妹仔全身发紫,身上的胞衣都没摘干净,冻成一块一块血碴子,眼看着就活不成了。南姐就和我说,不管活不活得了,我们见着了总得试着救一救。然后我们就抱回家了,大冷天的也找不到奶水喂,只能熬一锅白米粥,弄得稠稠的,就拿小勺子盛那米汤,一点一点喂。硬撑了两天,竟然也活了。”
当年被遗弃的女婴不少,领养手续相较于后世更为简单。贺老汉两口子没花多大功夫就收养了女婴,也没让孩子同自己姓,而是另取“汤”姓,一来指代救命的米汤,二来也有隐喻河流之意,提醒孩子不忘出身。
眼见着家庭美满,只可惜天不遂人意,没两年林雅南旧疾复发,不久后撒手人寰,留下贺老汉一人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好在她十分争气,自小学习极好,一路考上首都的研究生,年纪轻轻成家立业,并顺利诞下一个儿子,便是长生。
女儿感念贺老汉的养育之恩,坚持让儿子随父亲姓贺。后来女儿放心不下老人,同丈夫商议后齐齐将事业重心迁回毛春,一家人得以团聚。由此,贺长生算是在老人膝下长大,平日里也只将贺老汉喊作爷爷。
贺老汉拉扯着墨观至说了半天,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探着脖子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秘道:“当年我捡到我妹仔的地方,就在芙蓉庙外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我南姐以前聪明,在学堂里读了历史,能看懂庙里的碑文,说是邪门得很。”
贺老汉介绍道,芙蓉庙已有几百年历史,原先也不知供奉着哪路神仙,是个鲜有信众的野庙。庙外却有两条走向怪异的河,——说是河流,其实只是两条极浅的小溪。一条自然朝北走,称为阳子河;一条自然流向南,为阴子河。当地有迷信的老人认为这两条河有神通,女人喝了就能怀孕;喝阳子河的水能生男孩,喝阴子河的水就生女孩。
后来也不知怎么传的,芙蓉庙就变成了求子庙,妇女们争相前往阳子河取水服用,阴子河却无人问津。只是听说这两条河的效果大不相同,喝了阳子河水的未必能生男孩,反倒是无意中喝下阴子河水的往往真的诞下女婴。如此,人们的热情不减反增。
再后来,发展人口,尤其是添丁成为的解决农村劳动力的关键,求子盛况愈演愈烈。最严重时,甚至有人提出要断了阴子河的水,让村子里的女人从今往后只能生男不生女。而村子里生下女婴又弃养的家庭也会选择偷偷将女婴溺毙于阴子河中,使其“回到原本该去的地方再也不回来”,讨一个招弟的好彩头。
贺老汉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脸上仍有惊惧之色。
“扔孩子的人家怕被人发现,只敢等天黑出动。久而久之,一到夜里,风一刮,水边到处都是鬼哭狼嚎声,还能时不时听见扇翅膀的声音。我老子同我讲过,那些都是猫头鹰啊、蝙蝠啊,专门抓死掉不久的婴孩的魂魄吃的。”
贺老汉微卷舌头,模仿着奇怪的啼鸣声。
咕呜——咕呜——咕呜——
“可惨了,整夜整夜地叫,吓得我不敢一个人睡,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被扒拉成碎块的断手断脚。”
贺老汉讲得入神,墨观至和贺长生也听得认真。无人知晓暗中有一只小猫咪,偷偷将看不见的猫猫头(塞)进了墨观至的大衣口袋里。黑色的猫耳朵冒出来,竖得高高的,听到入迷处耳朵尖儿还会一抖一抖。
第20章 龙母
贺老汉说起陈年旧事难掩激动,手指搭在酒杯边缘略略颤抖。墨观至见状,伸手撤下老人已见底的酒杯,请服务员换了半杯温水,问过贺长生的意见后又顺手给他加了一听冰可乐。
虽说天冷又坐在室外,小孩子到底体燥,吃下滚烫的食物后总喜欢喝点冰饮。贺长生欢喜地接过易拉罐,拉开拉环后,懂事地先给墨观至添了大半杯,自己捧着剩下的一点可乐,珍惜地小口嘬着。
墨观至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可乐顺着食道咽下,喉结微微鼓动。
小猫球原本藏在墨观至大衣口袋里一动不动,后听谈话中止,它觉得憋闷,便忍不住悄悄探头,露出一双圆眼睛和半个小鼻子。由小黑猫以灵炁“捏”成的尾巴球球其实并不需要呼吸,小猫球却装模作样地吸了好大一口气,腮帮子圆圆地鼓起,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四下张望,恰好见到墨观至喝可乐的这一幕。
不知怎么,小猫球突然抖了两下。只是它的动作过于细微,墨观至没能觉察。
不多时,两股拧成麻花状的黑雾辫子悄悄伸出他的口袋,像两条胖乎乎的腕足,灵巧地攀上饭桌,试 探着、小心翼翼地、交替着一点一点摸上墨观至的杯子。
玻璃杯身裹着薄薄一层水雾,里头是清亮的深色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小气泡。
黑雾腕足停下来,谨慎地往墨观至的方向“看”了一眼,极其认真地思考片刻后,郑重其事地将自己圆鼓鼓的“爪尖”伸进玻璃杯中,猛地一浸。
口袋里的小猫球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瞬间炸毛成一团。
好奇怪啊,冰凉、刺激,好像被神奇的小气泡们揍了好几拳。
可是又并不讨厌,还有点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