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人间的龙(170)
在小黑猫的记忆中,未能得逞的邪魔们也如此刻般发泄叫骂。只是当年的小猫崽尚且年幼,懵懂无知,加之直面师父的死亡,悲痛交织下忽略了种种细节。如今的小黑猫再听,很快就从中得到关键线索。
“那群凡间修士胆敢欺骗我等,真是岂有此理!”
“不愧是对着人间帝王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果真不讲道义,真真小人也。”
“猎龙会的修士连龙神都敢肖想,又有甚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正是!若非他们信誓旦旦,我等又何苦兴师动众,冒着得罪西王母门下的风险攻破山门?也不知人族有何阴谋,要将女神信徒赶尽杀绝。”
“管他为何!如今仙门败落,西王母又算个甚?我们烧了她的神殿,杀了她的门徒,她不还是照样不敢现身吗?哈哈哈哈!要我说,今日一战,还是痛快!”
“且莫得意,仙门如此,他日灵炁再削,又岂有我等的容身之所?”
“若真能得到那不死树倒也罢,如今白忙活一场。”
“他日若叫我捉住那猎龙会的人,定要抽筋剥皮,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
小黑猫听得恍惚。
邪魔蛊惑了凡人,那又是谁蛊惑了邪魔?
人心亦是邪魔。
邪魔们唉声叹气,骂骂咧咧。他们从小黑猫身前掠过,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临走前,有邪魔一怒之下,随手又添了一把邪火。
小黑猫合上双眼。
火焰冲破云霄,染红整片天穹,以摧枯拉朽之势屠尽火舌所及的万物。被抛下的暴徒们则未能幸免。他们惊慌失措,凄厉尖叫,直至声嘶力竭。他们奋力挣扎,彼此拉扯踩踏。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被烈火焚烧之前已然在极致的痛苦中力竭身死。
鲜红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冷漠的、温情的,草芥,珍宝,走兽,人类,众生平等,皆付诸一炬。
小黑猫再睁眼,看见的已是大火之后留下的断壁残垣,一如千年之前。无数尸骨早已化作灰烬,重重叠叠,积攒成厚厚的春泥,滋养大地。凡人的痕迹被悉数抹去,自然的能量重新回归。
而他的师父,他的亲人,他珍视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没入青山。
而青山之上,一棵鲜嫩的柿子树苗破土而出,迎风招展。
恍惚间,浑元真人生死别离的叮嘱犹言在耳。
——如今人族大兴,修者大势已去。我等皆为人身,终是无法彻底跳出三界外。你非人族,无需介入世间因果。或有一日,灵炁复苏,万物有灵,你替为师再看一眼罢。
玉山宗一夜覆灭,火势却并未止步于此。天明之后,失去桎梏的大火肆虐,自小玉山蔓延至附近的城镇,一时尸横遍野,人间炼狱。举国哗然,天子筑坛请罪,在史书上留下简短却浓重的一笔。
这场大火似天罚降临,吞天蔽日,百日不尽。待一切化作灰烬再无可烧之物后,大火才恋恋不舍地平息。至此时,曾被女神眷顾的洞天福地皆成焦土,满目疮痍,神迹不再,彻底沦为被神明厌弃的罪孽荒野。那些侥幸生还的乡人仓惶出逃,无家可归,只能背井离乡。虽无性命之忧,到底背负上了罪业,从此浑浑噩噩,子弟再无出人头地的可能,终是泯然于人世间。
此后千年,沧海桑田,历经数朝数代,此地方缓慢恢复生机,渐渐又有了人烟,只是到底不复从前荣光。
人类顽强如野草,果真是最能顺势而为、顺应天道的种族。
小黑猫嘲讽嗤笑,转而神色凄然,琉璃似的眼眸中有水光闪动。
幻境随之坍塌,玉山宗的虚影轰然消散。
明知眼前不过镜花水月,逝者不可追,他仍旧抑不可自已地生出几分哀求,几分彷徨,脆弱无助得仿佛还是千年前的那只小猫崽。
小黑猫匍匐在地,缓慢地将自己小小的、软软的身体蜷缩成一个黑色的毛团子,瑟瑟发抖,越缩越小。
他只觉浑身难受,虚弱不堪,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变得迟缓。丹田空虚,身体好似破了一个大洞,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中漏出,被周遭的混沌之气抢夺一空。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破空袭来,直直指向小黑猫。
小黑猫依旧一动未动,安静地缩成一小坨毛团子,对迫近的杀机一无所知。
第91章 真龙
在小黑猫和连番幻境作斗争时, 余下众人也都陷入各自的困境。
墨观至被拉入幻境时浑然未觉,只是头晕目眩,明明身在小白蛇所化的船上, 却好似悬浮在虚空之中,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意识开始模糊, 是真正意义上的神魂颠倒。
恍然间,眼前的血湖变得模糊, 世界旋转,斗转星移, 四季交替, 再回神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
墨观至努力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五感。片刻之后, 他发现自己此时正仰面躺在某个移动的物体上。视线摇啊晃啊, 黑沉沉的天空整个压下来。他难受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 身体总算积攒了些许力气, 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初时, 墨观至还以为自己仍旧坐在小白蛇背上, 飘荡在不见尽头的血河。但很快, 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眼前是一片苍茫,枯黄的杂草零星散落在深褐色的沙地里。走近了, 会发现脚下的这片土地干涸已久, 如同冬日久不滋润的皮肤,皲裂成深深浅浅、不规则的块状。
明明应该是极其陌生的场景,不知为何, 却透着一股令墨观至莫名熟悉的味道。
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刮来,刺骨难耐,萧瑟肃杀,声如鬼泣。这风和这片大地一样干燥,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是要将他皮肤里的所剩不多的水分、乃至血液尽数吸干。
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墨观至就感觉到自己脸上迅速增添了几道细小的裂痕。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喉间干涩难捱,嘴唇同样干燥得像是随时要四分五裂。他本能地想要舔一舔嘴唇,又理智地克制住欲望。在这样的环境里舔嘴唇,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让他干裂的嘴唇越来越严重。
同时,腹中传来隐隐的灼烧感,迫使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却因喉间干涩,喉头滚动数下,如吞刀片,疼得他眉头紧蹙。
奇怪的是,有幸身为现代人,墨观至从未经历过如此深刻的饥渴状态,然而此时这难耐的痛楚却并不陌生。他感知到的所有痛觉像是蒙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并不清晰,强度足以忍受,大概是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对此习以为常,早已麻木。墨观至不由苦中作乐地想着,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哞——
随着一声低沉短促的声响,身下传来微妙的震感。驮着他行走的生物显然感知到背上人的动作,突兀地发出动静试图呼唤他,却明显有气无力。
墨观至用力眨眨眼,这才确认自己正坐在一头老黄牛的背上。视线顺着胸膛往下打量自身,他看见自己身着褴褛,四肢枯瘦,竟是一副小牧童的模样。他抬起一只手认真打量,发现自己的胳膊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一折就会断,看模样不过才五六岁,但鉴于这副身体所处的窘迫环境,实际年龄恐怕会大一些。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又是幻境吗?
墨观至想起之前在蜃制造的咸鱼侠幻境内的经历,渐渐稳定心绪,打算先按兵不动。
那老黄牛显然和墨观至十分熟稔,见背上的小童并无异样,招呼一声后又继续沉默地往前赶路。
墨观至轻轻抚摸黄牛的后背,只觉手心下的身躯硌人得很。那老牛毛发稀疏瘦骨嶙峋,像是上了年纪,又像是营养不良。墨观至安抚地拍了拍老黄牛的脑袋,示意它停下来。
老黄牛很是通人性,听话地止住脚步。它哆嗦着屈起四肢,俯首,将小牧童送下背。只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就叫它气喘吁吁,眼见着就快背过气去,再也无力站起身来。
老黄牛仰头长啼一声,平静地看向小牧童,黑黝黝的大眼珠里竟盛满泪水,似是在作无声的告别。
墨观至鼻头一酸,原本干涩的眼眶竟然滚落下一刻泪珠。他张开双臂,同样瘦削的小小身体用力搂住老黄牛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