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人间的龙(104)
李山吾和严粟都沉默起来,潦草的五官写满严肃。
凤尧觉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个所以然来,不由面露焦躁之色。因为职业关系,她习惯从各个专业搜集素材,然而受限于擅长的风格,她笔下的故事更偏向自创的江湖武侠世界,极少涉及上古神话,对这一领域、尤其是其中偏冷门的知识实在不熟悉。
思及此,凤尧倒有些懊恼。之前她自诩为创作者,对很多领域都略知皮毛,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知识广博。更年轻的时候,她还会虚心准备脚本和考据资料。而时至今日,她更习惯一键搜索复制粘贴。她清晰地认识到,技术更新带来便捷的同时似乎也在同步扼杀她的学习能力。离开搜索引擎和社交平台,她一无所知。
墨观至耐心地解释道:“鸟类是传统神话故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古人受限于认知,对不熟悉的鸟类,只能通过粗浅的观察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来解释和理解它们的习性,由此留下许多异鸟传说。
假设这些传说为真,那么曾经存在过一种神鸟,长着九颗脑袋九对翅膀,名为九凤,是楚人的图腾。后来不知经过什么变故,九凤的形象逐渐丧失神性,沦为不祥的恶鸟,被称为‘鬼车’。
有关鬼车的传闻不一而足,其中不少是自相矛盾的。比较流行的说法是,鬼车鸟喜欢潜入人家里,偷走家中的女儿或是小孩养在身边。它原本有十颗脑袋,其中一颗被狗咬断了,伤口一直在滴血。鬼车鸟的血低落到哪户人家,那家人就会有凶咎,户主必须放狗驱逐鬼车鸟。
只是,我不是很确定……”
凤尧听出他预期里的迟疑,连忙问道:“怎么说?这个说法有什么问题吗?”
墨观至先是瞥了一眼李严两位道门中人,又看了看猫猫头。猫猫头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咀嚼小鱼干,一丝一丝吃得极为珍惜,好像对他们的讨论毫无兴趣。墨观至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
“有关鬼车鸟的传闻虽然很多,有说九颗头都是鸟,也有说九颗头是人首鸟身,但似乎并没有提到像这种情况的。你们看它的九颗脑袋,每一颗都不相同,好像是有不同种类的鸟拼凑在一起。而这些鸟里头大多是鸮一类……”
凤尧之前就有留意到鬼车的九颗脑袋大小不同,此时好奇地追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呢?”
“我有一个想法。鸮,就是俗称的猫头鹰,是一种统称。在古时候,因为猫头鹰昼伏夜出的古怪习性和渗人的叫声,被视作不祥,是传闻中鬼车的从属鸟。你看其中就有一颗头属于鸺鹠。鸺鹠又称小猫头鹰,曾经有过记录的别名是姑获鸟或是夜行游女。”
“啊,姑获鸟……”凤尧面露迟疑。
严粟适时插话道:“啊对对对,就是你的咸鱼脑袋里想的那个姑获鸟,这是我们传统文化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是舶来品。”
咸鱼脑袋合理怀疑对方在讽刺她。
“传闻鸺鹠也喜欢去有女人或小孩的人家,还能根据人类剪下的指甲预测吉凶。又有人说它会对婴孩作祟,所以民间有习俗称不可以将小孩的衣服放在户外过夜。这些传说有不少和鬼车有重叠,甚至姑获鸟也曾是鬼车的别称之一。
另外还有枭,也算是猫头鹰的一种,在民间的名声同样很差。传言枭的幼鸟长大之后会把母亲吃掉,因此它有‘不孝鸟’的名号。
其他还有一些鸟我不是很有把握能辨认出来,又或者它们并不完全是现实中的鸟类品种,而是传说中的异鸟。我推测它们大多都拥有恶名,或者都曾作为不祥的意象在人类文明中留下过痕迹。
如果我们假设鬼车是某种恶鸟的统称,那么这些鸟或许都可以被视为鬼车的一种形态。只是现在它们被‘拼接’在一起,硬凑成了九头鸟的物理形态。
我推测,可能是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故意收集了九种凶名在外的异鸟,组合成人类刻板印象中的‘鬼车’。这种将传说随意拼接融合的模式,让我想起芙蓉村的情况。我想李道长或许也有同感。”
李山吾始终认真倾听着,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
凤尧不懂,奇怪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是想利用迷信传说吓唬人?这也未免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墨观至只是缓缓地摇摆脑袋,说道:“这些形式和仪式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什么?”
“传达对人类的恶意和嘲讽。”
“恶意和嘲讽……”凤尧咀嚼着这两个字,觉得背脊发凉。
“芙蓉村村民因长年累月虐杀女婴而罪孽深重,邪祟便以女性的形象作乱,可以视为某种复仇。而在传统鸟类传闻中,恶鸟的形象也经常和女性挂钩,以鬼车讽刺人类同样可以视为某种控诉。”
李山吾闻言,摆着大脑袋表达同意:“的确,有很多女神的侍从或坐骑就是鸟类,比如西王母的三青鸟和希有。这两起事故都源于不同寻常的阴性能量。通常认为,女子代表阴气,而阴气最容易招惹邪祟。”
严粟难得没有反驳李山吾,同样点头认可。
话音未落,就听猫猫头突然重重地冷哼一声,显然他并不如表现得那样漠不关心。
李山吾本能地闭了嘴,不想招惹这位不快。
墨观至伸出小圆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猫猫头的爪子。
在场的唯一一名女性凤尧同样冷哼,反驳道:“凭什么阴性就得招邪祟啊,知道阴间为什么女鬼最多吗?那是因为女人在阳间的时候最容易惨死,最容易死不瞑目,最容易无处申冤!”
这话倒也没错。严粟和李山吾不约而同后退一步,讷讷不敢反驳。
墨观至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有关姑获鸟,还有一个流传度不高的传闻。仔细算起来,这或许算是七仙女下凡的前身。”
“七仙女?”凤尧疑惑道,“是那个被猥琐男偷了衣服回不了天庭的那个七仙女吗?”
墨观至点头,道:“这也是近几年比较流行的说法了,更早以前,人们普遍认为七仙女和董永之间是爱情。姑获鸟的故事和七仙女差不多,她原本是天帝最小的女儿,被凡间的一个男人偷了羽衣,被迫嫁给那个男人,生下三个女儿。和天仙配不同的是,姑获鸟最终设计让女儿偷偷拿回自己的羽衣,成功重返天庭。后来,姑获鸟返回人间,将三个女儿都接回了天庭。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传说中的姑获鸟对女人和孩子都十分宽容。”
凤尧听罢,摆手叫好,点评道:“我爽了。这个故事里我唯一不太满意的是那个小偷和人贩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姑获姐应该把他扔油锅里,开大火,下宽油,反反复复地炸,炸到贱骨头嘎嘣脆。”
李山吾和严粟默默再次后退。
凤尧继续道:“现在我相信很多神话传说都是被人为修饰过的了,不然很不合理啊。比如说那织女和牛郎吧,也是牛郎偷了人家的衣服才不得已留在凡间的。可想而知,在古代,多得是这种偷衣服偷看洗澡的流氓。织女这种高端技术人才,留在牛郎家做家庭主妇简直是暴殄天物。王母把她接回天庭是做了大慈善啊,她怎么可能不乐意?还有那个嫦娥啊,搞不好就是后羿杀妻后故意传出嫦娥偷长生药的谣言,好掩人耳目的。”
没想到,她的这番话得到猫猫头的连连赞许。他首次表达对凤尧的认同,两只猫眼亮晶晶的。
“很不错,你说的很不错。恒我人首蛇身,本就是女娲后人,恒我恒我,自有长生之意。西王母天尊将不死药赐予她,助她成仙,她根本无需窃药。倒是那羿实在可恶,有妻有子,却觊觎玄妻美貌,杀她儿子,强纳为妾。后来羿刚愎自用,被玄妻设计,中箭而亡,也算善恶承负。”
猫猫头的认可倒让凤尧不知所措,既有些开心,又夹杂着几分莫名和忐忑。她收起适才的义愤填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咸鱼脑袋。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另想起一件事,疑惑道:“不过,这些鸟人难道是特意为女人发声吗?它们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友好的生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