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人间的龙(11)
姚立爱美,即使换了男士外套,也特地改动细节做出掐腰的效果以突出身段。加之她保养得当,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特别是从背后看去,尤显体态婀娜。那糟老头子显然是个惯犯,误以为姚立是个年轻妇人,又以为这般“穿着保守”的妇女遭了咸猪手定然不敢声张,不成想竟是碰到个硬茬(火)药桶。
年轻的公交车司机见情况不对,连连按了几遍文明劝告语。车厢内的男乘客并不多,那王道士上车后更是拿褡裢往脸上一盖,睡得昏天暗地诸事不管。最后还是巫元身旁的贺老汉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拉扯开那老头子。
老头子被挡在过道的另一头,口中犹自骂骂咧咧。姚立缓过劲儿来,一时气急,想也未想就将手中的布挎包一把扔了过去。
挎包沉甸甸的,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只听得咚的一声,挎包砸中一侧的扶手,哐当落地,汁水四溅。
原来包里装着的竟是葫芦、南瓜、石榴、莲蓬等瓜果。此时已近隆冬,许多果蔬都已过了季。也不知这些瓜果是如何保存的,竟都鲜活水灵,嫩生生的一碰就裂,汁水淌了满地,各种瓜籽散落。
更有一泥捏的巴掌大小的娃娃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出老远,最后撞上一根椅子腿,头骨霎时碎得四分五裂。泥娃娃停了下来,仰面而卧。它栩栩如生,宛若一个胖乎乎的年画男娃娃,只是脖颈处系着一条似血般殷红的红绳。
姚立听见响动去看,脑袋嗡的一声就懵了,怔愣在原地一动未动。其余妇人见了,都下意识抱紧自己的挎包。
周围响起不怀好意的男性嗤笑声。
唯有贺老汉满脸震惊。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俯身查看满地的碎瓜,又看向姚立等人,嘴唇哆嗦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去了那芙蓉庙?是不是拜了庙里的神像?”
不知怎的,姚立连同诸位富太脸色皆不好看,目光躲闪着回避贺老汉的问题。
贺老汉连拍大腿,摇头叹道:“嗳,怎地就去了那儿!芙蓉庙里的太太可拜不得啊,拜不得的!”
姚立脸上时青时白。原本上头的怒气消散,莫名的不安和寒意再次涌上心头。听见贺老汉的感叹,她不仅不愿问个明白,反而本能地怪罪起对方,厉声喝道:“你懂什么?别胡说八道招惹晦气!”
见自家爷爷被人呵斥,长生连忙跑过去挡在贺老汉身前。只是他年纪尚小,面对姚立这般尖刻的中年妇女颇是犯怵,只能一言不发地怒目而视。
贺老汉不退反进,一手护住孙儿,一面仍固执地朝姚立问话。因为焦急,他说话时都带着几分磕巴。
“你们是不是去、去求子的?使不得的呀,那里不是什么好的,吃人的地方!听我劝,别再去啦。生不生儿子的都无所谓,命最重要啊。”
被贺老汉当众戳破意图,饶是姚立脸皮厚也不由得红了脸。
“你懂个屁啊!”姚立提高声调,几乎破音地喊出声来,“说的好听,你自己不也有个宝贝大孙子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滚一边去!”
说罢,姚立狠狠瞪了一眼贺老汉,用力扯过马敏君,往车头方向急速走去。
一句话就把贺老汉要说的话全噎回去了。
那糟老头子见没了热闹可看,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也挪了个地方打盹去了。
巫元冷眼瞧着。只见先前消失的木偶小人从地上的一堆碎瓜里冒出头来,仗着凡人看不见自己,一面冲巫元做鬼脸,一面咯咯笑着朝姚立扑去。她一头扎进对方的外衣口袋里,露出半个脑袋,目光森森,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
贺老汉在长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回到巫元身旁的座位。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巫元的脸色,几番嚅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巫元明白老人心中所想。
渡阴车,栓娃娃,着男衣,多籽瓜,皆是不入流的求子术法。那所谓的胎神庙定然有些见不得光的蹊跷。
只是……
巫元别过脸,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微勾的、略显凉薄的唇角。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0章 人间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车厢内再次恢复宁静。只是与之前惬意平和的沉默不同,所有乘客都似是有心事一般,无言的躁动情绪在人们心头蔓延。
如此又颠簸小半个时辰,途中偶有零星散客上车,再无意外。时近正午,公交车终于缓慢驶入毛春地界,前方到站便是终点站毛春客运中心。
山色褪去,人间缓缓掀开帷帽的一角,露出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还不待巫元消化,又倏忽闪过,眼中万物再次换了模样。
巫元紧紧盯着,舍不得眨眼,贪恋地吞食着这个陌生而奇妙的广袤世界带来的强悍气息。
他的面色由诧异到茫然,十指紧张地捏紧衣摆。
公交车慢慢刹车,滑行进入站点,停靠下客。
原先中巴车上的富太们鱼贯而下,皆是一副垂首含胸的拘谨模样,彼此间没有告别,甚至不愿抬眼多看对方一眼。倒是不少人觉得那牛鼻子有真本事,临走前还不忘套近乎。
也许是靠近后王道士才察觉到富太们的一身贵气和上佳面相,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大方地留下联系方式,比起先前倨傲的姿态可要真诚不少。
出站后,他们各有去向,混入滔滔人(流)中,所有属于个体的特点都被万花筒一般的世界溶解,变得寻常。
他们消失了。
透过玻璃窗,巫元冷眼瞧着妇人们身上外溢的或多或少的煞气,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若是有缘,自会再见,何苦徒沾因果。
而贺老汉也拉着长生同巫元恭敬道别。
“我女儿女婿开车来接我,小先生要不介意,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他热情邀请道,“这里换乘的公交都是进市区的,人多路也堵的。”
有那么一瞬间,巫元几乎就要点头接受邀请,本能地想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抓住一根稻草。他却很快压下情绪,淡淡地谢绝了贺老汉的好意。
贺老汉也不强求,只让长生给巫元留下联系方式,并承诺道:“日后有需要,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
说罢,贺老汉再次郑重道别,而后祖孙两人一同扛起那沉甸甸的蛇皮袋,也随着人潮出站去了。
巫元摊开手心,看了一眼那张写有数字的便签,翻手便收回紫府内。在年轻公交车司机无声的眼神催促下,巫元缓步来到车门,一脚迈出,踩上平整的水泥地。
这样真实的触感。
地面是硬的,风是凉的。
呼呼呼,轰隆隆。
汽车飞驰,行人嬉笑,裹着浓烈食物香气的叫卖声。
林林总总,如此密集的色彩,如此密集的声音,如此密集的气味,如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整个世界的重量瞬间灌入巫元的识海,冲刷、涤荡。
久居深山的小黑猫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琼楼,耸入云霄,楼外却还有楼。不知人类哪里来的如此繁多的琉璃水晶,毫不吝啬地嵌于寻常墙壁房檐,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巫元不知道的时候,人间已换了如此模样。
恍惚间,巫元 忽地想起师父当年同他说起过仙人的故事,明霞之上,金坛玉宇,乃是神仙的居所。而所谓的仙宫,约莫也不过是眼前如此罢。
对于此间的凡人而言,这一切却只是寻常,就如秋了冬至,花开花谢。他们见怪不怪,神色麻木。
巫元不由想起他的小玉山。
小玉山高出旁峰许多,也不过千丈有余。从山脚缓慢往上攀爬,哪怕是幼崽时期的小黑猫也只需花上两个时辰便能登顶;若是腾云驾雾,更是半炷香不到。
山中无历日,无人可伴,小黑猫百无聊赖,只能来来回回跑山。那条登山路他走了不知多少回,最爱的游戏便是踩着山涧蹦蹦跳跳数石子来消磨时光。
小玉山成型的卵石共计十万七千五百余颗。溪水浤浤汩汩,不断带来新的石子,又不断卷走旧的。小黑猫不厌其烦地一颗一颗数过去,数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其中,有九十九颗是巫元极喜欢的,拿肉乎乎的爪子把玩过无数次,直将卵石盘得圆润如玉。